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俗话倾谈

俗话倾谈  (清)邵彬儒著

  自序

  语云:知多世事胸襟阔,识透人情眼界宽。知识两字,由于自己之想象而明,亦由闻人之谈论而得也。尝见街头巷尾,月下灯前,闲坐成群,未尝无语。但所论多无紧要之事,未足以有补身心,或有谈及因果报应,则有听有不听焉,且有抽身而去者矣。非言语不通,实事情未得趣也。惟讲得有趣,方能入人耳,动人心,而留人余步矣。善打鼓者,多打鼓边;善讲古者,须谈别致。讲得深奥,妇孺难知。惟以俗情俗语之说通之,而人皆易晓矣,且津津有味矣。

  诵读之暇,采古事数则,有时说起,听者忘疲。因付之梓人,以备世之好言趣致者。

  卷之一

  横纹柴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横纹柴

  康熙间,四川省重庆府,有一个举人,姓安名维程。为人和平,无甚过处。生二子,长名大成,次名二成。大成之性,生来孝友;二成之性,一片愚顽。(两兄弟同胞不同品。)安维程年四十余,一病身故,剩下二子。田园可以足用,不至饥寒。大成之母沈氏,禀性极偏,不循道理,随意所发,以执拗为能。(此等贱妇、泼妇,不是家庭之福。)邻里妇女多鄙薄之,加其号曰“横纹柴”,其人可想矣。

  横纹柴见大成年纪有二十岁,为之婚娶。其新妇姓郑,名珊瑚,生得十分美貌,极有礼义,柔声下气,奉事家婆。每朝晨早,定必到家婆处问安,捧茶献饼,少不免修饰颜容,威仪致敬。谁不知横纹柴一向性情挑挞,见珊瑚美丽,自觉怀惭,遂大声骂曰:“做新妇敬家婆,是平常事,你估好时兴么?何用支支整整、声声色色,办得个样娇娆,想来我处卖俏吗?我当初做新妇时,重好色水过你十倍,暗估今日老得个样丑态,减去三分。”

  家婆教新妇,理宜话:“亚嫂你都算有礼,但系仔能上头驶,乜咁咐拘束呢?粗衣麻布到来问候,便是规模,不用太为着意。”如此说话,方是教道后生。

  你话佢卖俏,唔通做新妇,向家婆处卖俏么?此等家婆就是恶得无理,而且讲到自己做新妇时好色水,更不成个家教。

  珊瑚听罢,低头顺受,不敢出声。明早又奉茶饼问安,妆得雅淡洁净,着件洗水蓝衫,头面不施脂粉。横纹柴一见又发怒曰:“昨朝话一句,今朝敢就花晤戴、粉晤搽、新衫晤着,想来激恼我。你估我唔知你!估我晤知!”(极似恶婆声口。)珊瑚又低头无语,自怨不晓奉承。

  自后,踢着凳仔,将珊瑚骂;鸡唔食米,将珊瑚骂。珊瑚去探外家,三日归来,被骂了一日。大成见老母不悦,遂将珊瑚拷打,以顺母心。(打得冤枉呀。)横纹柴暂时安然,不久病气复发,古怪离奇,无情无理。

  咒骂既惯,如鸦片烟瘟一样,瘾起之时,唔咒骂、唔做得。又如发冷症,三日一回,或两日一次。所以发冷有鬼,咒骂亦有鬼。发冷之鬼至,怕胡椒;咒骂之鬼至,怕口向火烧。

  一晚,不过因些小事不合意,便企在门口,大骂一常珊瑚捧张竹椅出来,请婆婆安坐。横纹柴坐下,腰骨挨斜,手指天、脚拍地,骂不绝声。珊瑚煲茶一碗,捧来请婆婆解渴,横纹柴饮了。喉咙既润,气更高、声更响,骂到三更,声渐低、力渐微、气渐喘。(就是狗吠得多气力都倦。)珊瑚跪下禀曰:“婆婆所教,媳妇尽得听闻,今知改过咯。请婆婆回床安睡,免至在此受了生风,通夜叫肚痛。”横纹柴曰:“我要骂!我要骂!拚之晤睡,骂到天光。”(骂到豪兴□□人睡静后,又有鬼来听。)珊瑚从旁啼哭,邻里共来劝止,珊瑚点灯来引,扶住归房安歇。整好被铺、蚊帐,移正枕头,嘱咐婆婆安睡而去。

  明早即到家婆处问候,看见家婆唔出得声,睁开双眼,总有神情,发乱头摇,似死一样。吓得珊瑚魂不附体,奔告邻里。

  老伯婆一齐来到,一见光景,呵呵大笑,话珊瑚曰:“你唔在慌,但不过昨晚劈大个口,出得气多,撞了生风,蛊住个肚,以至血脉不通,精神困倦。静养三两日,自然好咯。”珊瑚方明其故。即买防风、羌活、苏梗、薄荷,以驱风邪,又买党参扎者,以补元气。食了两剂,仅能出得声、食得饭。横纹柴要买猪肉煲汤,以润肠肚。珊瑚从命,照样奉承。谁知肚内尚有风痰,未能疏发得透,食了猪肉,谓之伤风夹腻,哑了喉咙,十余日不能出得一语。请一个医家先生来看脉,谁知此位先生,系初学手,唔识脉理,思疑风热传里,误用大黄、朴硝,大剂浓煎。横纹柴饮了,屙得眼核俱深,泻到周身疲倦,不能起坐。

  面黄骨瘦,不似人形。更兼泻坏元神,脾胃俱弱,以至饮食无味,日觉干枯。

  横纹柴一肚郁勃不平之气,憎厌无定之情,妙得两味大黄、朴硝,泻得干干净净,五腑六脏,忿恨皆消。此位先生精医妇人恶毒,虽话初学,工夫其实可称老手。

  及后另请过一个医家,几番调治,仅可开言。如是者有数月余,颇见安静。

  珊瑚暗中欢喜,以为婆婆纳福,此后可以安枕无忧。谁知声音响亮起来,仍系照前怒骂。大成出馆读书,身中常带微玻横纹柴骂珊瑚:“办得好样,致我个仔昏迷,伤损元气。我个仔若死,要你命填偿。”又骂大成不知好丑,唔中用,不顾身,贪爱老婆,致老母遇时忧虑。大成本来知得珊瑚贤孝,无奈老母不合意,遂写分书一纸,吩咐珊瑚曰:“我闻娶妻所以事母,今致老母时时激恼,要妻何用。我将分书与你,你可别寻好处,另嫁他人,不宜在我屋住也。”话完,翻袖出门而去。

  珊瑚闻言,心神俱丧,将分书扯碎掷于火盘,归房暗哭一夜。自知事不能挽,只得卷好袱包,择三两件紧用衣服,自行携带,其余物件虽多,无心挂念也。拜别家堂香火及沈氏婆婆,欲语不能成声,湿洒两行珠泪,垂头丧气,行步迟迟,出到门前,停足企祝想起当日出嫁之时,父兄叔伯戴缨帽、着长衫、点灯笼,一班随护,送我落轿。曾经嘱咐,教我孝顺翁姑。今者被不孝之名赶逐出来,有何面目归家见父兄叔伯,不如一死便了。想完,即向袖里拿出一张较剪仔,对正喉咙,用力一剪。

  适值旁边有一个妇人见他如此凶性,即用力擒住他手,尽势推开,大喝一声:“乜你咁势凶呀!”谁知较剪已到喉处,仅伤喉皮,血出不止。此妇人即扯落珊瑚包头带,快快扎住,大喊救命。邻里纷纷走来,各拈跌打丸散来敷,止住血流。珊瑚挨凭门前,面如土色。各人看见,俱有可怜之意,或出嗟叹之声。

  横纹柴大骂曰:“你故意装伤,想来累我,你要死,去归外家处死,勿惹得咁多人在我门前嘈闹。”(旁人看见尚且悲伤,做了家婆,无一毫怜悯,大凡恶婆良心先死。)族中有一个守寡妇人,系王氏,素知珊瑚系好人。今家婆不容他在家,又既受伤不能行走,遂扶珊瑚归到自己屋。买药调理,不满十日伤痕好了。横纹柴又来大骂曰:“你个贱人,既被丈夫逐出,为何不归父母家?在此作我眼中钉,动我心头火。”王氏答曰:“暇!暇!你个横纹柴,真正好笑咯!你个仔既写分书,就如路人,那一个重系你新妇呀?走来骂人,问你丑唔丑?珊瑚系我亲戚,我亲戚来探,你都唔许佢住吗?(骂得落花流水,无非代珊瑚出一肚闷气。)骂得横纹柴无言可答,含羞忿忿直走回家。珊瑚对王氏曰:“此处原非久住之所,我今去矣。”卷包袱往姨婆家。

  姨婆家姓骆,即横纹柴之大姐,大成之姨母也。年老而无夫,有媳守寡,而孙尚幼。与大成相离甚远。平日来探,见珊瑚孝义,十分爱惜。故珊瑚投到其家,将事情略说与听,姨婆曰:“我尽知我妹禀质奇离,不近人性,我是以懒于行探,为此故也。总之难为你受此抑屈凄凉。”珊瑚曰:“不关婆婆之事,总系我唔晓孝顺,致激恼婆婆,自知罪该万死。”(只是怨自己不是,不怪他人,所以好到绝顶。)姨婆曰:“你不须如此说,我知你委曲咯。”

  住了几日,珊瑚之母走来,见女曰:“你母相隔得远,一向唔知。今闻得女婿既写分书我女,为何不回母家而在此搅扰姨婆?因乜缘故?”珊瑚曰:“女今无颜回见父兄叔伯,就在此处,绣花织布,粗茶淡饭,度日终身。”母曰:“女呀!睇你唔出做乜咁错见?以你咁样人材、品貌,何忧有好处。我要拣一个女婿,大多钱,好人品,又有家婆拘束,然后嫁你。”

  珊瑚曰,:“我闻: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。女有一个家婆尚不能晓得奉事,更有何面目再人他家。母亲如果要将女另嫁他人,女惟有投河吊颈,食药自尽而已。断不愿偷生人世咯。”诗曰:淡淡春风气力微,池塘一水绿漪漪。

  莲根自种深泥里,不遂杨花到处飞。

  话未完,喉头埂咽,气倒在地,哭不成声。

  姨婆看见,眼中出泪,话其母曰:“你勿苦逼佢,由得佢咯,你逼佢太过,佢一时浅见,轻生个阵点算好呀!”其母亦拭泪而言曰:“唔知点样解,天生得你个坏闺女,有好处你唔行,有好人你唔做,(其母心言未分好观。)重来发念个的恶家婆。自怨唔奉事得佢透彻,你嫌佢羞磨得你少么!制节得你少么!提起个昏婆,我就想咬佢两啖。你重唔舍得佢,系你贱咯!老母做主张,寻访好头路,你去要有得食,有得着,你唔肯去,甘愿捱饥抵饿,问你贱唔贱!你饿死,勿怨我老母;你冷死,勿怨我老母。你唔遵我讲,我此后割断条肠,总之作生少你一个。个吓唔慌重来望吓你。”珊瑚只管哭,其母只管骂,姨婆只管两便开解。其母见女意终难转,遂抽身抽势,发脚就行,留她食饭,忿忿不答,出到门口,回头以手指珊瑚曰:“自后我唔认你做女,你亦不用认我做老母。”话完,忙忙而去。(写得老母火气句句如生。)其母去后,珊瑚遂在姨婆之处守志安居。

  “忠孝节义”四字,为万古纲常,顶天立地人物。

  此四个字,如大词大厅之有四柱,词厅之内如曹前花板。板障花窗,可以粉饰浮夸,穿崩斗凑,独至四条大柱,须用坚石,须用实木,自头到脚都要咁坚,都要咁实。外面虽然质朴,其中梗直不移,然后可以顶住栋梁,撑支大厦。天地之间须有忠孝节义等人,然后可以扶植纲常,转移风俗。若使并无忠孝节义,个个俱是奸淫邪盗之人,吾恐日月无光,天翻地覆矣。

  忠孝节义,天上地下称为四大名家,吾谓做忠臣难做,节妇更不易。少年之妇晓得从一而终,立志不肯再嫁。

  无奈死者之骨肉未寒,而外家之亲戚纷纷到门相劝。

  话有好头路、好人家,早宜出脚。于是亚姑来劝者有之,亚姨来劝者有之,亚铃来劝者有之,而为之母者,更不知几多甜言蜜语矣。媒人婆、竹笋髻,又不知几多花言巧语矣。若非铁石心肝,未必不为其所动。今珊瑚之被逐出,夫虽未死,而恩情已断矣。夫不以佢为妻,家婆不以佢为新妇矣,而犹情念故夫,心存孝道。老母几番辱骂,百折不回,节孝之心可贯天日。

  吾愿世之为妇道者,当绣其像,以香花奉之。

  横纹柴自珊瑚出门之后,招集做媒人等来吩咐曰:“我有好仔,唔忧有新妇。你等媒婆务宜代我寻一个好女子,送年庚入来。婚姻事成,我自有厚谢。别人谢媒婆,送铜钱二百,我谢媒婆,微微薄薄都要封银两大元。”各媒人领命而去,四处寻访。谁知横纹柴之名通传远近,各家父母见了佢个后枕就怕了九分,谁肯将女嫁佢个仔呢。是以,两年之久,都无一纸年庚入屋。横纹柴叹曰:“暇!暇!真正古怪唔通。我问屋唔好住?我的饭唔好食?为何总无人共我做亲家呢?实在难明其故咯。”(人人都明,总系自己唔明。)因见二成长大,不得不与他计策成婚。

  第二个新妇,娶姓周名叫臧姑。初归人门,横纹柴教之以孝顺:“要低头下气,奉事家婆,干祈勿学我从前大新妇个的丑品。(果然依你个句说话。)你要好过佢为是。论起番来,你好,我好。做家婆有乜唔爱新妇呢!总系做新妇唔明,家婆多的怒气。(有时家婆乜唔明,做新妇多的屈气。)你肯听我教,我就心头跌落脚鷍筋咯。”

  谁知二成个老婆名臧姑,其实叫作有天装,花号又叫做霸巷鸡?。(花号亦新。)家婆话佢一句,唔中意,佢就顶嘴十几句。朝朝睡到日高三丈,然后起身。要治家婆洗碗、洗碟、煮菜、煮饭。家婆唔肯做,就大声喝骂:“几十岁人,各样工夫唔做得的,嗜通饭都唔煮得餐食暇。你估同我地后住,慢慢梳光头,搽了粉,戴好花,又要扎周致个双脚么!”横纹柴有时落得水多,落得水少,其饭煮得太软、太硬,臧姑就沉吟密咒,好似禀神咁样禀。又骂老龟婆,又骂老狗?。被横纹柴听知,怒曰:“你来咒我吗?”臧姑凸起眼睛曰:“我就咒你,你点样恶法呀!我唔怕你恶,其你打清,然后食饭都做得。”

  话完,即卷起衫袖,扎紧包头带,抽身抽势,装模作样,好似猛虎下山想人肉食。原来臧姑生得又高又大,又肥又壮,又凶又恶。横纹柴见其凶气满面,当时怕了三分,及至臧姑发起威来,横纹柴即走出门外,大声叫苦叫命,圩咁嘈,虾咁跳,话:“唔知乜头路,娶着个的衰家狗,专门制治我。我一生纯善,有邻里所知,何尝有你个的后生咐恶,岂有此理。新妇恶过家婆,你话难唔难呢!”臧姑听闻,置之不理,皆掩口而笑。是晚家婆、新妇企住门口,大闹一常横纹柴咒至三更收功,臧姑偏咒至四更,然后收口。横纹柴知自己斗他不住,忍气吞声。

  诗曰:

  臧姑偏要治家婆,只为家婆恶得多。

  嫩草怕霜霜怕日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
  一日,骂次子二成曰:“二成,你个乞食骨,你个盲虫头,你咁样做仔吗?你睬你老婆咁大胆,遇时咒骂你,做丈夫总唔喝佢一声,打佢一棍,问你点解?”二成曰:“炬又有得罪我,打佢做乜呀!”横纹柴曰:“照你讲来,唔使拘管佢,由得佢刻薄老母吗?”二成曰:“你原果亦系多气。我前者大嫂,你话佢唔好,如今我老婆,你又话唔好,唔知那一个中你意呢!

  我老婆自己语好,我都语佢几好。”(世界之中,有人帮住老婆,所以共成忏逆。)横纹柴见二成如此,更加恼闷,染成病症。只有大成请医调理,捧药捧茶。二成两公婆,九不知十不知,总不打理。大成话二成曰:“细佬,你知老母睡在床中,所为何事?皆由你夫妻激气所致,你不能劝化其妻,连你都成不肖。老婆系外姓所出,你系老母所生。独不思你幼时有病,老母盛夜点灯不息,怀抱服事,眼水唔干,仅到天光,头唔梳,面唔洗,将你搭在背上,寻访医家,用药调理,求神拜佛,额头叩崩。你有病,老母苦切关心,老母有病,你总不着意,你将来亦望生子生孙,做人父母,照样学你做法,有何用哉!细佬,须听我言,明早到老母床前,问候几句,尚请医家来看脉否,食粥或食饭,抑或想食甚么物件,低声和气,以慰老母之心,方成子道。(此段说话,非止劝二成,即谓劝天下之人子可也。)咁多样说话,你记得唔记得?”二成一肚局宿气,答曰:“你估我好蠢才么!你慌我唔记得!”话完就去。

  第二朝,晨早起来,臧姑喝曰:“你发颠么!仅仅天光就起身,展开张被,冷着我膊头。问你去何处?”二成曰:“我去老母处问安。”臧姑曰:“你勿整成个的假心事来戏弄我。

  (假心事都胜过有心事。)我知你底子不是个样人,不知你听谁人所教。”二成曰:“系亚哥吩咐我。”臧姑曰:“你听别人犹自可,好听唔听,听你亚哥话,你亚哥系废人,佢既明白,为何又有老婆呀!大约你想唔要老婆,然后学佢,学佢你就该衰,终须有错。你听我话,便有好人做,我不准你去,你若要去,我今晚早早开埋门,不许你归来睡。”二成曰:“要我不去,有何难哉!我就走上床,睡回我处。”臧姑笑曰:“咁样,方系好老公呀!”诗曰:忽闻枕畔喝声高,胆碎魂惊吓缩毛。

  自愿叩头裙底下,二成真是老婆奴。

  “痴心男子,恶舌妇人”共一张床,可称蛇鼠同眠矣。大成一心以为细佬必来母处问候,谁知又是空望一常自想母亲的病,由郁细而成,须得一人常时与他讲话,解闷消忧,皱眉一想,喜曰:“有计,有计。我本来有一个大姨母,年老得闲,何不请他来,与母相伴。姐妹之间得来谈论,可以开怀。”就定了此意。遇有人去姓骆处,顺寄一声,姨母竟然来了。

  由是横纹柴颇不寂寞。夜静更深,茶水亦便,情投意合,讲话常多。大姨之媳妇,日日使人送食物来供奉,有时墨鱼煲猪肉,或生鱼煲羹,或柑橙桔蔗,或粉果糖糕。大姨所食不多,横纹柴则乱吞乱嚼,大满所欲,欢喜而言曰:“大姐乜你咁好福分,娶得个新妇如此孝义。你来探亲,尚且有物件送来,不知你在家食尽多少咯。”大姨曰:“晓做好家婆,便有好新妇。

  (句千真万真个,世上亦有好家婆,啥得好新妇者;有好新妇,啥得好家婆者。□之各尽其道而已)世界事,随随便便,你识,我识,多得的食。”横纹柴曰:“我有咁好新妇,你睬吓我个有天装,都晤望倡买过我食。但愿佢勿咁恶,勿激我咁多,我都愿咯。”大姨曰:“前者珊瑚在家,情性亦好。你骂佢,肯低头,你打佢,唔怨气。总系你太丑颈,未免不情。”横纹柴叹一声曰:“我今者,因第二新妇唔好,想起大新妇,果然系好,如今悔恨难翻,未知他嫁了何处。天南地北,难再相逢。

  等我病好之时,去看吓你个新妇罢咯。”诗曰:无端凌逼少红颜,追悔当年太恃蛮。

  常在眼前生厌贱,好人去后见真难。

  又迟几日,病体好清,大姨既去。

  一日横纹柴往探,入门坐定,就问大姐:“你个新妇咁好,住了哪处呀?”大姊曰:“我个新妇哈好,你个新妇算好。”

  横纹柴曰:“我之新妇不知嫁了何方。好,我亦无份。大姊曰:“你珊瑚尚住我处,织布度日,所买食物供奉,皆是佢积之钱。

  ”横纹柴闻言,心神震动,长声叹曰:“可怜他!可怜他!做亿时好新妇,我都唔知,真难为佢。既在你家,为何不见?”

  珊瑚由房中出来,跪在面前曰:“媳妇不孝,不能奉事婆婆,万望婆婆恕罪。”横纹柴双手扶起,忙忙答曰:“十分孝!十分孝!孝到有人有。自古及今,都算你第一。总系我老懵懂,唔中用,骂人不分轻重,你勿怪我。食饭后,肯跟随我回家,就是家门之福咯。”珊瑚曰:“若得婆婆收留,媳妇就算恩德如天,媳妇有不是处,还望婆婆教道。”横纹柴曰:“不用教,不用教,照从前咁样孝法便好过头咯!”

  古人云:“书到用时方恨少,事非经过不知难。”

  凡人当富贵之时,气势豪雄,作自己啥知几高,啥知几大,诸般奉承,尚不能满其意。一经贫穷患难之后,得少自足而不求多,逢人可交而不敢做。凡事几经磨挫,心气易得和平。如珊瑚前后都是一人,何以横纹柴初时见之咁憎,后来见之咁喜?想其日长月久,被有天装诸多拂庚,无地可消。回忆始做家婆,未免刻薄太过。有我骂人,无人骂我。方信顺我者珊瑚,敬我者亦珊瑚也。悔恨方深,感怀倍切:裙钒影隔,谁来捧药床头;环佩声沉,不见提壶东面;怨我生之不幸,嗟彼美之难为。种种伤心,莫补当年之错;宵宵作梦,何时异地相逢。故一得见而气已先伸,亦一得见而情不自禁者也。

  大姊杀鸡切肉,同席畅饮。珊瑚择一件好鸡肉劝与家婆,横纹柴就择回几件劝与新妇,劝鸡颈与珊瑚曰:“你一生好暖颈”劝鸡肠与珊瑚曰:“你后来日子长”劝鸡尾与珊瑚曰:“你将来好尾运”又劝珊瑚饮鸡酒话:“后生饮过好兆头”个餐横纹柴饮了几十杯,酿得面红红,颈软软。食完饭后,振起精神,拨把亚婆扇,摆手摆臂,带珊瑚归家。归到巷口,好多人问及,横纹柴曰:“我个新妇未有嫁,佢话要归来奉服我,我亦哈舍得佢,是以带佢归来。你话好唔好呢。”众人曰:“难得咯,难得咯,真正第一好新妇咯!归到家,丈夫爱老婆,家婆爱新妇,一团和气,满面春风。诗曰:新人原是旧时人,别后相逢倍觉亲。

  夫亦爱妻婆爱媳,此时化作十分春。

  惟有二成夫妻自见硑乜趣味。二成恼气曰:“前者,我个亚哥话哈要老婆,如今又找一回点样,对得人住,我个老母更加发憨。初时话大新妇唔好,如今作佢一个宝点样解法,唔合我心。我要分开家产,各有各食。”大成闻之,话二成曰:“细佬,你要分便分。”二成曰:“我要分。”于是请埋个的舅父、大姑丈、二叔公、三伯爷来分家。二成曰:“坑田我要多五六亩,沙洲地我要多七八亩,好果木我要多十条。”舅父曰:“老子剩下家财,两兄弟一人一半。只见佢做长子、嫡孙要多的为是。为何你重要多过亚哥呢?”二成曰:“亚哥读了十几年书,考了六七案试。亚哥娶老婆用两副八音,我娶老婆不过一副六吹,所以要补的过我。”大成曰:“细佬,我唔争,由你要剩,然后到我。”二成估埋的好田好地,好物件东西。大成总不与他计较。二叔公曰:“唔话得咯,时样大佬算世间第一人。我七十多岁人,一生共人分家不计其数,有因争田头地角数尺之间,甚至打崩头,打裂额,至结怨成仇而闹官司者有;争器用什物,大小不均,争至眼红面赤,相见而不相叫者。惟是你算至,睇得破,特出离奇,高人一等。”大成曰:“父母家财,亦唔系定局。倡话要多的,我作父母剩少的。假如生多几个兄弟,唔通硬板要翻咁多么。”二叔公拍掌喜曰:“不枉你老子教你读书十几年,算见得到,做得出。”

  大成出外教馆以养老母,珊瑚绣花织布奉事家婆。一室同居十分和乐。二成夫妻暗偷欢喜,可以无拘无束,自作自为。

  置一张鬼子台,油了金漆,两张竹椅可以伸腰,象牙筷署,磁器碗碟,曰釉茶壶,描花屙盅等顶,件件俱全,鲜明雅洁。居然闹做亚瓜,老婆好似十万银身家,都有咁闹驾,餐餐要饮有色酒。

  有一朝饮到半处,叫老公赶往去斩叉烧,切卤味,用莲叶包住,被老母撞见问:“乜样东西?”二成曰:“你不用问我,我与你分开食,你唔管得我个的。就是龙肉与你无干。”横纹柴大怒曰:“你个盲虫头,可恶大胆,出言不顺,得罪老娘。

  我不容你食。”伸手一抛,将二成莲叶之包尽撒在地上,刚刚有两只大狗在旁,发狂抢食。二成快低头抱,恰与狗相争。狗开牙咬他,几乎咬断手指,咬得血淋淋、红滴滴。拾回几件烧肉,又染泥沙。旁有一班儿童拍掌呵呵大笑。二成哺哺咒骂,忿忿而归。臧姑问知其故,亦觉可恼,又觉可怜。两公婆只怨老母不仁,派老母不是。四时八节唔叫老母食一餐饭,唔请亚哥饮一杯酒。大舅来,尽礼致敬,买鱼买肉倍待,外母来,欢天喜地,杀鸡杀鸭留餐。

  有一年,八月十三,请外母来做生日。捉一只大肥鸡,三斤四两重,用莲米、风栗、红枣、香信、正荣、姜片,会齐来炖。堡到火候到,香气透过邻家。二成生得两个仔,臧姑遇时,自己赞好命。其大仔有数岁,见炖鸡待外婆,问其父曰:“我去叫亚妈来食饭好唔好呢?”二成曰:“问你老母方能做得主意。”臧姑曰:“你勿去。叫他做乜呀!个老狗?,(骂家婆做老狗?,谁知自己系嫩狗?,终须轮到你做。)好死唔死,畀狗食都唔好畀佢食。”臧姑叫其仔去买豉油,吩咐之曰:“亚妈见你买豉油,问你食乜样,你话食生豆腐,唔好话食鸡。”

  后被横纹柴闻之,恼气,话珊瑚曰:“天地间有的咁样人,有心肝有到极处。外母来,杀鸡倍待。两公婆唔叫老母食一件。

  想起来养仔做乜用!娶新妇做乜用!”珊瑚笑曰:“唔通,个个都学她么?有的人做“丑,亦有人做好呀!个个学恒,唔成了世界/你去佢处食,食得几多件呢?我明日去墟上捉一只肥鸡,买一个猪肚。用猪肚笠鸥,任你食饱。”横纹柴曰:“点样笠法?我几十岁嗜曾食过咁好味道。”

  珊瑚第二日竟然照样制法,横纹柴食得又饱又饫,扫吓个肚,伸吓条腰,十分满愿。逢人向说娶得个珊瑚真正好新妇矣!

  老年人想遂口腹之欲,未必明言,说出我想,求饮求食也。为予为妇者,默知其意,当尽情而供奉之。

  亦有人因时讲及,不觉露出心情,尤当丰厚一餐,以畅其意。今者横纹柴想食鸡肉一味,珊瑚加多猪肚,添多两味,仍用香信红枣,各样同煲,自执酒壶,满斟欢饮,同恬乐叙,大嚼无拘,择其好者而敬奉之。

  横纹柴当亦,或头称让,饮一大醉,食一烂餐,连汁捞理,连钵纸净。想见横纹柴之饱馁,大满所怀。能无但坐椅来,捧住个肚,呵呵大笑也哉。孝妇之心,晓遂老人心意,观于此事,何等快活,何等神情。

  且说臧姑暴戾凶横,日甚一日,任情自纵,孽满生灾。一日,因些小事不合意,将婢乱打一时,错手,打破脑门,流血至死。婢之父怒曰:“我穷,然后卖女。卖过你使唤,唔系卖过你打死呀!你买婢好出气么!我女将来做财主婆都晤定,你晤通照得命过,世世子孙都嗜驶卖女吗!你打死我个女,我与你誓不干休,要告官治你。”

  真真告到官太爷,即时出差来捉臧姑,锁住颈拖去。太爷开堂审曰:“你个贱妇人,心肠恶毒,将人性命作为儿戏。。

  问你该当何罪!快快招来。”臧姑跪禀曰:“太爷明见,小妇人一生好善。初一·十五都有拜佛烧香,何至有打死人之事。

  只因此婢好偷饭食,被我撞见,捶佢几拳,不觉打破头颅,佢就辘倒在地,敢就死了。小妇人拳头有几多力呢!都系此婢肚有风痰,运当命荆借意身亡,又唔作得我打死佢呀!”太爷曰:“你养婢不饱至饥饿难堪,所以要偷饭食。你不怜悯,重奋挥拳,此婢气弱难当,无怪死于毒手杀人。”(依律你有何言。)诗曰:打婢原来想气消,任他无食饿终朝。

  肚饥难抵拳头重,白白收人命一条。

  臧姑曰:“以刀斩人谓之杀,以手打人都谓之杀么?小妇人心实不服。”太爷曰:“贱泼妇,好逞刁蛮,将他打嘴巴一百。”差役发起威,打得臧姑牙肉肿浮,血流滴滴,两边腮颊凸起,好似猪头咁大。

  臧姑且哭且骂,以手指住太爷话:“官恃强欺佢。”太爷发怒,喝起差役,重打一百藤鞭。打得血肉交飞,仍然未肯招认。官叫差曰:“且将贱妇押住班房安置。”

  第二巡放告,婢父又来催纸。第二堂又审臧姑。臧姑恃牙尖齿利,辩论多端。官喝差曰:“拿夹棍来。”遂将臧姑夹起,夹得眼中水火齐来,十只手指夹折,抵痛不住,鞭倒在地,气绝几回。用冷水喷醒,遂呜呜大哭曰:“我认咯!系我打死佢咯。”官曰:“既招认了,将他押在监房。”

  二成见妻受苦,好似刀切心肝,即跑回家,向财主佬生借钱银,作打救老婆之用。各称不允,出于无奈,将田地贝古贱,变卖得银三百两之多。将一百补回婢父,作止泪银,其余二百作衙门之费。臧姑在官门又呕又泻。押了两月,然后放回。面目干枯,形容似鬼,皮消肉削,黄瘦如柴,不似从前之神精气爽矣。

  有天装忤逆家婆,积埋一身罪孽,何处消除。岂料意外生灾,借端而发,因打死婢一事,捉去公门。

  官府开堂,尚敢花言巧语,任你逞刁恃泼,难当三尺严刑毒打。几番方信丑人难做。呼天叫苦,生平之恶气皆消“恶人自有恶人磨,天仓满系掘头路。”至于二成之计,争估家财,胆敢欺兄,自为享用。谁知一场冤孽,究竟成空。负心人终无好结果。可知皇天有眼,最憎不孝不悌之人。

  臧姑归家,二成请跌打先生来医伤痕,浸药酒、埋补丸,朝朝问候。臧姑有时出入,二成扶住而行,邻里或笑其愚。二成曰:“你唔在笑我,为夫之道应当如此。佢系我老婆呀!唔应份要爱佢么。”(知有夫道,不知有子道,所以谓这愚夫俗子。)一夕,大成睡中梦见,其父喜色而来曰:“大成你果然好仔,更难得咁好新妇。你老母一生丑禀,我与佢做半世夫妻,岂有唔知。惟大新妇能容忍佢,能顺受佢,能爱敬佢,可谓孝义贤良。你两公婆个的孝心,灶君每月上奏,西天值日功曹遇时奏闻玉帝。玉皇大帝一分欢喜,将来赐你两子登科,现在赐你金银满瓮。”大成曰:“两子登科,后来之事;金银满瓮,此银何处而来?”父曰:“银在后花园紫荆树头之下,小鬼移来。特报你知,你明日可往掘龋”父说完,含笑而去。大成惊觉,推醒其妻,告以父亲所言之事。珊瑚曰:“我两个唔系点样孝法,平心而论,将来生仔学翻你,娶新妇学翻我,自己都心足咯。”大成曰:“顺理行将去,随天吩咐来。”珊瑚曰:“如果掘出银,先捉一对猪伢来养,然后买几只牛仔,与人看守。年中亦有牛租谷呀!前者二叔所卖之田,其价极贱,不如赎回此契,亦是相宜。所剩之银,开一间当铺,或做糖房。捐个功名,起两间书房大屋。你话好唔好呢?”大成笑曰:“你即时想做财主婆么?”珊瑚曰:“唔通。”唔想夫妻通夜讲做财主佬之事。

  讲到天光。烧热水,洗了面。大成谓妻曰:“你去巷后亚美叔借一张熟铁锄头,邻巷亚德三伯爷借锄头一张。”大成脱了个件金线帽,蝴蝶头鞋,深布白袜,蓝布长衫,拙高裤脚,卷起衫袖,手执锄头。珊瑚亦执一时精神爽利,得意洋洋。两人到树头处,你一锄,我一锄。珊瑚只晓绣花织布,锄不上三四十吓,自叫手软。大成笑曰:“如果有力,容你歇吓手,坐片时,然后再锄都做得。”大成亦系拈笔拈扇,斯文之士,安能有几多气力呢。谁知锄至七八十吓,气嘈起来,又要伸吓腰,又话臂头痛,话珊瑚曰:“你起身来锄,又到我歇手来坐吓咯。

  ”珊瑚笑曰:“你讲乜本事,重话想弃文习武,去学弯弓。”

  大成亦大笑。

  锄到大半朝,谓珊瑚曰:“你去归煮饭,买的猪骨煲汤,炙几两好酒,壮吓气力,补吓手骨,另切过二两瘦猪肉,切烂蒸鸡蛋,与老母食。”珊瑚曰:“记得咯。”临食饭时,横纹柴曰:“树头工夫不是你两人锄得,不如请人锄起便罢。”大成曰:“柴数无多,除了工钱,所值有限。现无别事,即管作拾柴烧。”食完又锄,锄至午后,连根拔起,易见功程。再锄几吓,轰震一声,似有白光飞出。扪泥细看,色白片片,圆而似杯口大者,装满一大瓮缸,知其银也。夫妻神情起舞,欲笑不能成声。二成忽来看见,忙忙指其兄曰:“亚哥,你太不良。

  柴荆树头,乃系父亲遗吓,我着□你,你擅自锄掘,而不与弟商量,是欲瞒骗我也。唔做得,唔做得。是必要对分一半。你想独得,我与你闹官司。”(前者打死婢曾经闹过。)大成曰:“你不须忧,务宜两兄弟照派。”二成曰:“一字咁浅唔通,重要请舅父来处置么。我在此看守,叫大嫂去祠堂托秤。”

  珊瑚即去,臧姑亦得闻之,急将几只老糠箩倒转在地,在由满地老糠而不计矣。担箩跑到,放好秤架,吊起秤杆。二成手执秤铊,睇住秤尾,臧姑扒银入箪,倒转于箩,每箩重一百斤。大成之银,秤轻几两,二成之银,足重有加,因二成掌秤故也。秤完,兄弟各抬回屋内。

  二成拍掌而高跳曰:“做人至要有本心,我一世有难为人,(不过专工难为老母,难为亚哥而已。)故此天唔亏负我。前者为官门事,破费数百,心实不甘。如今得回几箩,添多几十倍。财壮人胆,此后买多几个婢女,就打死,奈我乜何!”(说到此句,何得话有本心。)臧姑曰:“以钱顶住柜。”(恶气复发。)二成曰:“个吓重唔系轮到我做财主佬,今晚可以饮得杯安乐咯。”即携银二元,出到市上,入京果烧脑铺,买好烧酒,籴白米头,秤烧鹅一只,切烧肉二斤。“该价多少?”

  拈银出来秤,掌柜先生曰:“二成哥,你两个都系铜银,为何向至相熟铺头来混帐呢?”二成曰:“现在树头掘起,何得伪银。必定古时所藏千百年间,银色改变,不妨将锥试吓,方知我系好人。”掌柜果用一锥,谓二成曰:“全系精光铜,总唔驶得,非比夹心,尚有番的皮。”二成见无可奈何,求其赊隹。

  掌柜曰:“费事登簿,勿买为佳。”将米倒回箩,将酒倒回埋,烧鹅猪肉挂番起。二成失意而归,殊无趣味。谓其妻曰:“初头作势,被佢当作铜银,真正唔抵。快将鸡?煮酒。饮过、啖起过。”才饮完,话妻曰:“明日快的共我浆洗衣服,我要去省城买货。”臧姑问其故,二成曰:“乡村间小墟场,铺户应承做掌柜,未曾学得半个月师,话好银系铜,真正好笑。今日所掘之银,系日久变色,拈到省城,银师必能识得出。等我办二百银货归来,拭开佢双眼去。但驾勿使但自认咁非凡。”是夜夫妻斟酌,俱是讲买田买地建造楼房,捐功名做财主之事,通夜不睡,讲完又笑,笑完又讲,不觉天光。

  第二朝臧姑出巷,所讲说话,大有精神,高声响亮,三句唔理,便说我地个吓哈忧穷咯。有的人想贪佢肥腻,走来佢屋,坐立讲话。恭喜佢,奉承佢,褒奖佢,话佢好心,话佢好品,所以天有眼,赐福赐禄与佢。臧姑听闻十分欢喜。

  第三日,主意往省城,因开列货单,采买什物时,值寒天。

  如大红绒被,绔纱蚊帐,漆枕头,佳纹席,金漆柜,长皮袍,诸般衣物。臧姑说:我要金钦玉钢,珠圈银钮,大红裙,花衫袖。种种华丽衣裳俱备,其余酸枝台椅,及古玩东西,各样都买。两张纸方能写得完。

  落渡后,逢人便问:“省城至大绸缎铺是那一间?买皮草要去那一条街方有?”先坐头舱既问,经过尾舱再问,后上蓬面又问,各人云:你到省城便见,何必咁敖气。二成曰:“我买皮草呀,你估比同买草皮么?圣人话:每事问就系是礼也。

  你想欺我唔识礼吗?”满船人皆大笑,二成唔见丑。重扬扬好得意。

  既到大城,寻着一间至大苏杭绸缎铺。自己居然做一个办货大客,口讲指画要某件货物,某样东西,逐一搬来看过合式。

  二成说:“价钱总要老实。”后来重有交易,非止一次。便了,掌柜先生提起算盘子:“其该银几多,烦贵客拈银出来,上天平兑。”二成抽身抽势,向兜肚内擒出一钱袋,约一百之多。

  掌柜先生看过,变色怒曰:“尽是铜银,此人定必光棍。”喝起伙伴,埋手搜身。再搜出一百两,亦系铜色。通铺嘈闹起来。

  不由二成分说,即用麻绳捆绑以墨搽黑面,交与当街巡丁,毒打一回。

  明日搭渡归家。臧姑知丈夫约于某日归家。到此日近晚之时,请定四五个人,往渡头肩挑柏椅衣物等。到渡船埋岸,一见二成扶住船篷出舱,垂头丧气。臧姑话:“人大在此,可将所买什物交他担回。”二成摇头摇手曰:“勿咁心急,待他起清货,明早来担未迟。”叫各人且归家去。臧姑曰:“货物放在舱底么?”二成曰:“是也。”

  归到家,臧姑曰:“看你个样情形,似乎有玻定必到省城欢喜之极,在酒楼花艇,食煎炒太多,发大热气,都唔定咯。

  ”二成抽起后衣,披开背脊与看曰:“你试睬吓。”臧姑见腰皆俱黑,惊曰:“做乜叫人刮瘀,刮得咐凄凉呀?”二成曰:“刮!刮!刮!刮你个条命,分明系被藤鞭所打,重话我刮痞。”

  臧姑曰:“你既做了财主,做乜重去做贼,被人捉住鞭挞么?

  ”二成曰“唔系做贼。人家话我做光棍,用假银买真货,白白受打一常”臧姑曰:“唔通都系铜银,伯爷真正系唔好人咯。

  佢所用之银,闻得俱是好的。我所用系假的,分明欺你愚蠢。

  你快快要佢换过。佢唔肯换,你唔怕共佢打,料得佢系教馆先生,有你咁好力。佢若不服,我走到佢屋内,睡倒地上诈死,怕佢唔换么!(到底系女人见识高。)二成曰:“着!着!着!

  今晚床上再斟酌。”臧姑急买红花归尾,及跌打丸散,又敷又搽。二成曰:“真正好心事,唔话得咯。算第一个妇人。”(蛮恶第一。)臧姑曰:“你亚哥,你老母,都唔来问候一句。

  枉费佢系同胞,枉费佢生得你出。如此无情,唔怪得两公婆心淡。”二成曰:“不用讲,不用讲,个的都唔系人。

  明早起身走去大成书房间曰:“亚哥你真正有本心,尽将铜银分过我,你自己要了好银。我被人捉住,搽黑面,办做乌龟,毒打一身。真正唔抵咯。我唔要我个的,我要你个的,将银换过方得。”大成曰:“分银之时,你自己执秤,又系你老婆执草,手扒手捧。我夫妻并无动手,何得有彼此之分?”二成曰:“我唔理得你咁多,总之要换过。”大‘成曰:“有包紧要,你要换,就换与你。”二成将银几箩抬来,箩换箩,尽行换过。

  是晚,二成欢喜不了,对妻曰:“此银样实在,唔同个吓,唔慌有人丢我驾咯。省城唔利市,再去龙湾大埠。办过衣装。”

  迟得两日,又开单写列采买什物,逐一覆记出来。问:“臧姑系咁样吗?”臧姑答曰:“我都嗜记得你从前所列之单,何不取回再抄。”二成说:“个阵时,被人捆绑,魂都有了,尚敢取回单么!”夫妻覆想几回,方能写得齐备。二成曰:“尚有一件至紧要未写。”臧姑问那一件,二成曰:“要买一 跌打药酒,补吓背脊及周身骨节。”臧姑曰:“我都着饮,前者入宫门时,个的狗屎原差,唔顾人性命,昏咁打,昏咁夹。至今皮肉似觉无伤,但遇寒风冷雨之时,骨节未免痛刺。”二成曰:“你哈好早的话。既然如系,顺写买北鹿筋五斤,虎骨胶十二两,大人参一技,归来补你。”臧姑欣欣然,有喜色,嘱咐曰:“你记得要买个的先。”二成曰:“你慌我有记性么!”(不过啥记得老母。)遂搭渡去。

  既到龙湾大埠,寻着大绸缎铺,手指货架上说:“事头公,我要这的货,又要那的货。搬梿落来,择其合意者买之。”既讲成价。二成擒一包银五一两出来兑。事头看过,惊曰:“岂有此理,前日,有一个光棍,以三十两铜银骗我,如今你又以五一两来骗我么!”喝起伙计理手,又向身内搜出,尚有一百五一两之多,俱是铜色。又搽黑面,用麻绳捆绑,交与巡叮诗曰:强换兄银更不该,分明此物引衰颓。

  堪嗟紧被麻绳困,祸不单行又再来。

  一班巡丁来捉回馆内,大声骂曰:“你的脚色,止许你食饭,唔许我地兄弟食饭吗?我等看守此街,为何苦苦要来帮衬我呢?”二成哀告曰:“你等大哥自是明见,我本系耕田人物,忠厚至诚。我亚哥都系做教馆先生,可保可结。此银在后花园树头掘出,不是私铸铜银,干真万真,并无虚假那。”跪在众巡丁处,叩头乞免。(不向老母处叩头谢罪,所以要跪他人。)巡丁曰:“不用多言,即剥下衣服,打之可也。”一脱了衫,见背脊俱现黑色,系被藤鞭打痕。巡丁曰:“你既系好人,为何被人打得个样?实系做光棍无疑。”二成无言可答,“但哀求唔好打咯。前日受苦,痛气未除。你估真正系牛皮鼓么。”

  巡丁曰:“你唔愿打,要用吊法。”二成未曾见人吊过,以为吊好过打。二成曰:“我愿吊罢咯。”巡丁将他吊起,名为吊烧猪。盘吊了半夜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叫苦连天,喊到颈喉都破。巡丁放下,二成向各巡丁跪过,叩头认罪。(愿认光棍,不肯认忏逆。)诗曰:件逆谁人告到官,百千罪过总能宽。

  苍天自有牢笼计,要你无端苦万般。

  次日,在街遇着一个颇相识朋友,借得渡钱归家。

  臧姑知到约于某日回家,又请工人往渡头担取物件。渡船埋岸,见二成在舱内行出,扶住一条竹棍,曲腰低头,十分病色,慢慢行来。身上所着光鲜衣服,一切俱无,只剩一件汗衫,好似扯得穿崩烂破。心内大惊,料必又系个一板豆腐咯。等待二成上岸,细声问及,二成曰:“唔好讲,唔好讲,你扶我归家罢。”先打发工人回去。

  臧姑拖住二成,二成以手扶住臧姑膊头,一路行,一路讲:“该定有财气,唔系自己福,贝患得辛苦,反为不美。我想将此银交回亚哥便了。”臧姑曰:“唔似阵势,都要交回,重怕衰起翻来,连命都死干净。个吓点算好呀!总之有彩数,唔驶怨咯。”是晚,两公婆再斟酌一夜,欲舍欲不舍。明早点香烛,去拜神,阿菩萨,抛?菩杯,唔主张要。又求得签,俱指示:此银不可要,要之必有祸患等语。遂决意交回,叫妻搬运送去。

  诗曰:

  存心行事恼天公,用尽好谋总是空。

  厚福木来富不得,依然几次变成铜。

  对大成曰:“亚哥,个的银唔利市,交回你罢咯。”大成想起,亦见奇趣,不觉微笑起来。二成曰:“亚哥,你唔在笑我,你终须要被人打过。”谁知大成所用之银,人人话佢银色极高,与平常银争得远。每员重七钱二分,倾银店愿加多一分,每员作七钱三分计。大成亦不过取,只照平常而兑耳。诗曰:心也真时银也真,皇天原赐孝心人。

  公平不作三分计,空笑贪婪有一文。

  二成曰:“暇!暇!真奇怪咯,唔通老子个穴山只发亚哥,总唔发我。到清明时拈一张锹拍吓老子山坟,拍松醒恒,叫他转便,勿净系发理一边。”大成闻之,亦见好笑。

  大成见细佬遇时困手,未免可怜,时时以银照顾于他。二成一执,转手便变铜色。大成每要自己亲手代佢结帐,然后算作好银。二成话:“唔通亚哥个对手有宝。”大成亦不知其何以解法。(不是手宝,为善以为宝。)广州省城城隍庙,挂一个大算盘,写数句云:“人有千算,天只一算,阴谋暗算,终归失算。”今二成可谓日算夜算矣,而总不就算何哉。初分家时,田地争多,为打婢告官一场卖去。后见大成掘出银两,又要平分,可谓恃蛮霸占。自喜多得天财,何以初用之而成铜,既换之而又铜。如果系铜,当与大成一样。

  为何大成所用,称为银色极高,是二成之心变诈百出,而银两之色,亦变化不穷也。论二成所作,可以剩钱。

  一者不用养父母;二者做事有人情;三者不用顾本心;四者可以讲恶气;五者又得有天装内助之贤做大帮手;理宜十年一运,世界翻新。何至东跌西崩,不见南和北,合穷途困手,酒米难赊?而且妻受官刑,夫遭吊打,天灾横祸,意外纷来。方信大成孝心发达,土变黄金。而二成忤逆该衰,见财化水也。

  大成屡劝细佬孝敬老母,无奈二成总不依从,作老母如仇人一样。

  一夜,梦见父亲来,怒骂曰:“二成,可恶!可恶!不孝子,贱泼妇。妻既不贤,夫亦不肖,可谓一床不出两样人。你两公婆刻薄老母,你估我唔知么!你做作更加系一团梦将老婆作如珠如宝,将老母作如泥如土。老母生你出来,唔系老婆生你出来呀!老母与你移干就湿,唔系老婆与你移干就湿呀!老母共你娶老婆,唔系老婆共你娶老婆呀!(此等道理可以压倒泰山。)为何知道爱老婆,唔知爱老母呢?你两公婆忤逆之罪,灶君每月上奏于天,值日功曹遇时奏闻玉帝。玉皇大帝一分震怒,前日降下灾星,将你夫妻要受非刑吊打,报你不孝之罪。

  谁料不生悔心,依然怜逆,将来要你儿孙灭绝。你两公婆不日要死在地下,打落勘都地狱,永无转轮。”话完,其父忿忿而去。诗曰:任你公婆戾气多,鬼神添注命如何。

  生前放肆无拘束,到了阎君细挫磨。

  二成惊醒,汗湿通身。推醒老婆,臧姑怒曰:“我睡得好好,你推醒我做乜事呀?”二成将父亲怒骂之言说与他知,臧姑曰:“你不过心躁而已,岂有为人父,走入来被底,讲说话么。况有新妇在旁,唔通总有的礼体。别人做家公,都唔人新妇房间,何况来到新妇枕旁,共你谈论。”二成曰:“话起亦有理。今晚我饮酒,食了一钵仔咸萝卜,唔通真正系心躁发梦。

  ”臧姑曰:“他话你不孝,我两公婆点样不孝法?你有打老母?

  我又有打家婆,不过我两个唔好颈,有几何叫佢。本心之讲,佢做老大,都唔叫我后生先,我做后生,叫佢老大先,我又有咁吓作呀!”二成曰:“亦是道理。(听尽老婆咁多道理,岂有啥明白。)睇你唔出,做女人咁伶俐呢。你个抱嘴,真正系审死官咯。”(唔审得阎罗王死。)臧姑曰:“前者到衙门时,官都讲我唔祝(好声价。)总系佢恃蛮恃恶,原差多板子,便不由分说,打得我咁凄凉,所以输了过侣。你老母算有名人等,做包乜都要怕我呢?”(家婆要;怕新妇,其新妇可知。)二成曰:“我都拜服你,果然你有本事。”

  是年十一月,天行时症,各家小儿纷纷出痘。二成大仔七岁,出黑痘死。次仔五岁,出黑痘又死。二成夫妻伤心到极,日夜悲啼。

  世上有一等人,买鱼买肉,多让与仔食,而不肯多让以奉亲。观其心意,仔长大,将来可以有望。我望佢养老。而待老者也,独不用他时。仔大,养我不养,我尚未可知。而父母则自幼养我至成人者也,未养我之仔,了不得关心。既养我之亲,似不甚养。意亦如供会者,未执之会,其银不待问,而自己先交;既执之会,其银既屡催,而犹不想出会。未执者,望日后之多收会;既执者,忘从前之领惠。谁不知生会或有烘之忧,熟会先入囊之饱。而世人喜供生会矣,不乐供熟会矣。犹之世人喜养其子矣,不乐养其余矣。

  独是尽心养子,至长成而不肖者有之,将近长成而先我去世者又有之。爱子之心付之流水矣,鞠育之情徒劳无功矣。唯是以爱子之心爱父母,敬奉一日,报得一日之恩;敬奉一年,算尽一年之孝。就使吾父母明日死亦可,明年死亦可。在我,为不虚生;在父母,为不虚老。况自古及今,只有称人之善养父母者,未有称人之善养子女者。天地鬼神只有庇佑人之能爱其余者,未有庇佑人之偏爱其子者。非谓子女不必爱,但恐知爱子女而不知爱父母耳。今二成夫妻爱子之心,如此其诚;爱母之心,如此其保无论两子俱死,就使长大亦未必佳,所谓忤逆还生忤逆也。论起大道理,我还我,仔还仔。我能孝顺,无论子死,与并无所生,究竟我是天地间第一等人。生则无惭,死而无愧,若是我原不孝,即使儿系满眼,自己问心难去,究竟系忘恩负义之徒。

  二成怨气不消,话:“我两公婆一世无难为人,唔知点解个天难为。我一世有亏负人,唔知个天点解亏负我。”日日怨天怨地,骂鬼骂神。

  族中有一个老太婆,素性刚直,不怕人憎。走来劝解曰:“二成,你话有难为人,你专难为老母呀!你话有亏负人,你偏有亏负老母呀!我唔怕你老婆刁,唔怕你老婆恶,我唔做阎罗王则可,若系我做,重要将你夫妻打落地狱,永无转轮。”

  (若得嫁阎罗王,可以收尽世上好多恶妇。)话完,拂袖而去。

  二成初闻此言,心中忿恨,再想一下,此人与我父亲之语,道理相同。唔通我两公婆真正系忤逆,为天地所不容?料得人之所憎,必为鬼之所厌。大约菩萨怪责我都唔定咯。(天九咯将醒觉咯。)臧姑眠在床中啼哭。二成走入房曰你唔在哭,想起都系我两人之错。亚哥亚嫂十分孝顺,所以又发财,又生子。

  我今人财两失,必因罪重,厚福难当。若不回头,孽深无底,地狱之苦,断不能辞。不如立转心肠,归于孝义,或者天恩宽厚,赦我前非,未知贤妻你话可乎不可?”臧姑曰:“我昨晚通夜想过,将自己性情与伯娘比较,实系万不及他一分。想起我固刁蛮,你亦谱懵懂。枕边痴爱,总是昏迷,一事无成。到底如何结果。你真知悔,我愿相从。”

  夫妻是晚,发心行孝。即剥花生,四更后起身煲粥,晨早捧献与家婆食。二成买肉饼一包,来献与老母。夫妻欢喜恭敬,甚觉有情。食粥一碗,又劝一碗;食饼一个,又劝一个。老母唔想食,苦苦劝佢食多的,饱得老母个肚膨膨胀。二人去后,横纹柴笑曰:“奇哉,怪也。两公婆一年唔叫一句老母,一年唔叫一句家婆,为何今早如此恭敬?好似亚崩养狗转了性都唔定咯。”臧姑归家,即时烧水杀鸡,叫丈夫去买猪肉个,朝请老母来食饭。夫妻捧酒劝母,你敬一杯,我敬一杯,老母饮之不了。择好鸡肉劝与老母,你敬一件,我敬一件,老母捧起碗,饭食鸡肉重高过鼻哥。老母话:,‘我唔食得咁多。”臧姑曰:“你作饭食呀,有几何来到我处呢。”(不过十年一次。)是餐,劝得老母又饱又醉。醉了难行,共扶入房安睡。

  臧姑往家婆处想检点床铺被席、衣物东西,或补或联,或浆或洗,谁知蚊帐被褥,样样虔洁光鲜,方知珊瑚每日整理周至。臧姑叹曰:“我罪大矣,怪不得伯娘有好处也。”

  二成夫妻每日以孝顺老母为心,而且敬奉兄嫂。谁知奉侍一月之间,母以年老,忽受风寒,染病而死。大成夫妻守丧尽孝。至于二成与臧姑,哭得似倒地葫芦,横辘直辘,眼胞肿起大似鸡(音在)。诗曰:十年忤逆作平常,一旦回头自主张。

  想奉高堂人不在,可怜哭得泪汪汪。

  邻巷一伯婆问曰:“二成,你为何得咁悲切呀?”二成曰:“一年忤逆之罪,此罪难消。忤逆须用孝顺补之。今者母既死,不孝之罪何处消除,惟有遗恨终天,长嗟叹而已。”

  俗语云:“得到知忧人又老,得到好眠天大光。”

  明必智鉴云:“过后方知前事错,老来方觉少时非。”

  成语考云:“树欲静而风不息,子欲养而亲不在。”

  此等说话俱是伤心悔恨之词。大约为人子者,于父母生前,人称其孝,则谦让曰:“断不敢当。”及父母死而居丧,人问曰:“谁是大孝子者?”其子应之曰:“我是也。”不止曰孝,而且称大孝。无论平日之忤逆父母、怒骂父母、刻薄父母者,皆得以大孝称之。

  非特不肖之子,可称为孝。即如刁蛮之新妇,恶毒之新妇,无情无义之新妇,皆可以孝字称之。故嗝魔先生高声唱曰:“孝男、孝女、孝眷人等,行埋来奠酒呀。”闻唱一声,此时做仔,跪埋去奠几杯,做新妇,亦跪理去奠几杯。口水又来,鼻水又出,呜呜咁哭,其孝敬之情可谓切矣。独是父母既死,其魂影或落阴间,或即为转世,亦未可知。就使灵魂尚在,依附神主牌,坐在高台之上,而见一班男妇啼哭声咤,在死者亦当眼泪交流。、捧起酒杯,喉头哽咽,而不能人口者矣。想到此时,咁样敬法,点似得。当父母在生之时,遇良辰佳节及生日吉筵,为子者,捧敬一杯,而父母喜矣,胜过死后哭奠灵前矣。况且,生前敬酒,捧到唇边,喉头活活之声,亲见饮入肚内。乃于生前不肯敬献,定必要等待父母死后,情愿奠于地上,要父母曲腰低首,嘴向泥沙,而后方得饮此几唆也,亦太无情矣。虽奠酒之礼,自古不废,而生前敬奉,亦人子之所当然。乃有等于父母生日之期,及正月初一之日,不肯向父母跪下叩凡个头者,问其何以不肯,则答曰:“我见丑不能做得也。情愿于父母死后,入殓之时,跪棺材,做七之时,跪本主;烧纸钱纸柜之时,跪屋角街头;此时亦不见丑。亦作平常。可惜哭倒跪,不如父母生时,笑倒跪也。若向生时跪叩父母,必拖住你手,而欢喜曰:“啥在咯,啥在咯。,总之中用便好咯。”其实父母心中必赞叹你有礼,必知到你感恩,父子之情何等趣致。论起父母之恩,杀身难报,岂拜跪所能酬?而礼在则然,应当如此。生不能敬,死又何为诈哭哉!

  及时臧姑所生男女共十余胎,不能养得一个。或三五岁而死,或一两月而亡,或三朝七日而绝气,或初生落地而失声。

  眼都哭干,肠都痛断。一晚对二成曰:“唔知得咁衰,见生唔见养。唔想侣来,偏要来,既来又唔肯在此住,你话点解呢?”

  二成曰:“我明白咯。个的系冤孽鬼,别人家话前世唔修,我共你实系今世唔修,想起从前个的忤逆法,晤知重要点样折堕。

  ”臧姑曰:“我两个曾经知错,孝顺,过来。”二成曰:“可惜日子浅,开手做得迟。若系早得三五年,两个仔或者唔驶死,抑或老母死迟三两载,亦可消多的罪过,无奈咁撞板。想孝心,老母就死,天不从人愿。整定要该衰咯。”枕上,夫妻又长嗟长叹。

  三更时,二成梦其父来告曰:“二成,你的罪孽理宜两子死后,夫妻即要双亡,受地狱之苦。因你发怨悔心改行,孝义奉母两月,亦极算真诚。所以得留存至今日,知错之力也。你命中应有五子七孙,因夫妻不孝,尽折去矣。其余多生而不育者,无非个的挑生鬼,故意来恼闷你老婆也。你老婆一生之恶,戾气难消,应受此报。”二成曰:“父亲丧,小儿可免地狱否?

  ”父曰:“免了咯,你算好彩数。幸母未死,发勇猛心尽孝一月,若非如此,刀山剑树,即是你结果之常”二成曰:“小儿敢就绝了香烟。”父曰:“向你兄求一子传后可也。但你毫无福泽流荫后人。他日子孙零落不振,不似你兄,后代世世富贵荣华也。”话完父去。二成一惊而醒,以梦告其妻,臧姑曰:“苦恼之来,自知甘受无怨。但地狱之事,你只知问自己,不代我问及一言,你一生做事总有益人咯。”

  珊瑚生得三子,两子中进士。大成以细仔过继二成。至今,大成子孙昌盛无比,而二成三代仅至数人,不过贫民而已。

  卷之二

  七亩肥田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七亩肥田

  雍正初年,潮州普阳县,来得一个新官来做知县,办事甚明白。普阳县内村民有一人姓陈,名智,生下二子,长子陈亚明,次子陈亚定。幼年之时,同读书。长大之时,同耕种。两人相亲相爱,及至各娶妻后,分开财产,别宅而居。其父陈智死后,剩有肥田七亩,本来系父在生之日,作口食之田。及父死后,兄弟相争,亲族不能解散,两相结讼。

  告到县官,官问其点样原由。亚明曰:“此田当日父亲应承交与我耕种。”遂呈分单簿出来,内写字云:“老人百年之后,此田交与长孙收领。”亚定曰:“兄虽系有分单,我亦有执照。父亲临病之时,见我服侍得佢周至,话我孝心,父在床头,亲笔写云:‘七亩余田,交与亚定永远耕管。,”亦将执照呈上。官曰:“照讲起来,你兄弟俱着,总系你父亲唔着。

  当取你父棺破开,问其何解,如此反覆,致你兄弟相争。”亚明、亚定默然无语。官又曰:“田土小事也,兄弟争田大恶也,我不能断。你两人各伸一只脚来,两脚合埋用夹棍夹之,能忍得住不言痛者,则田归你咯。但不知你两个左脚痛呢?右脚痛呢?左右惟你自家拣择,我不能勉强。你两人各伸一只不痛之脚来。”亚明、亚定曰:“俱痛也。”官曰:“奇哉!两脚真无不痛么?你之身犹你父也,你身之看左脚,好似你父之看亚明也,你身之看右脚,好似你父之看亚定也。你两脚尚不肯舍其一,你父生两个仔,肯舍其一么!此事须他日再审。”叫差役拿铁链一条来,将亚明亚定各锁住一只脚,封其锁口,不许私开。使他两人同凳而坐,同席而食,同床而睡,同起而行,大便小便两相同去。如此亲密,片刻不能相离。更使人观他两个动静词色,每日来报。

  初之时,两兄弟好似忿忿不平,总无言语。背面侧坐,一个向东,一个向西,至第二日,则渐渐相向,对面而坐。第三日,则垂首低眉,兄叹一声曰:“悔不听房长之言。”弟叹一声曰:“悔不听舅父之劝。”第四日,两兄弟相与讲话矣。晚餐同席,兄弟劝饮劝食矣。差役将此情景报官,官知其有悔心也。

  第五日,叫差牵亚明、亚定上堂。官问:“你两人有子否?

  ”亚明曰:“我有二子,约十七八岁,有的十三四岁。”亚定曰:“我亦有二子,其年纪与兄之子亦相上下。”官叫差役捉其四子俱来。官叫亚明、亚定谓之曰:“你父不应生你兄弟两人,是以今日至此。假使单生你一条身,田宅皆系己所独得,何等快乐!今你亦不幸,兄弟各有两子,他日长成相争相夺、欲割欲杀无有了时,深为你等忧之。今本县代为思虑,预为之计,你两人各留一子足矣。亚明居长,留长子,弃去次子可也。

  亚定居次,留次子,弃去长子可也。”命差役将亚明次子、亚定长子押去养济院,交与乞食头做亲男,来取执照,收领存案。

  彼乞食之人,无田可耕,有何争法。独留一人,他日得免于祸患,岂不省事便宜么!”亚明、亚定闻此判断,心慌起来,伏地叩头,啼哭曰:“太爷!太爷!我不敢咯。”官曰:“你话不敢,何也!”亚明曰:“我知罪咯。愿让田与弟,至死不复争。”亚定曰:“我不敢受,愿让田与兄,终身无反悔。”官曰:“你两人未必真心,我不敢信。”两人叩头曰:“真咯,真咯,若系假心,天诛地灭。”官曰:“你两人或者真心,你两人之妻未必肯让。你兄弟归家与老婆斟酌,过迟三日再来定让。”由是兄弟放回。

  是晚,亚明对妻说知,妻曰:“我至好系第二个仔,又精灵,又好相貌,我至中意佢。包但做官得时新样呀!将我个仔来分过乞食佬,我的仔有咁下贱,但得咁晓判断。我迟日去见佢,问佢做官点样解法。”亚明曰:“太爷一一解过我知咯,我又想过咯,都系自己唔着。你迟日去见官,共二婶上堂,唔好讲恶气。你若恃嘴刁,唔肯输服,但将你两婶姆,一人锁住一只脚,个阵要你两个同床同席、同坐同眠,往则同行,企则同立,了不得咁牵缠,了不得咁费事。此时你知怕咯。”妻曰:“我咁界佢锁。”亚明曰:“你唔肯锁,官喝差打你。”妻曰:“佢的板子得咁使。”亚明曰:“‘你估板子使了吗?藤鞭使,夹棍使,枷又使,锁又使,随你中意个样,有个样。”妻曰:“我今年四十一岁,未曾见过官,我唔驶怕佢。”亚明曰:“唔怕官,总怕管呀。你唔怕,我怕咯。你两个仔,如今押在差房,吓得面青青,魂都有了。”妻大惊曰:“点算呀!撞板咯!

  吓死我两个仔咯。即流眼泪怨丈夫曰:“乜你先时,唔话过我知呀!?”亚明曰:“你估衙门系花厅么,重要话你知,唔怪得你净晓快活。”妻曰:“我见你初去告官之时,讲得咁豪气话呢!咁场官司定必赢恒七亩肥田,拿手可得归来,烧纸还神,请亲族来饮,遇个朝饮了两壶烧酒,重更精神,得意扬扬,托睡铺落口。我以为你到衙门,原差佬要恭敬你,奉承你,请你饮,请你食,太爷要陪你坐。因你话告官,我估如仔女禀告父母,子侄投告父叔,无拘无束。企亦得坐亦得,随随便便,咁样告法。见你又话去打官府,我估太爷唔遵你讲,你就捉住官府来打。你又好力,官府怕你,就要依你,你就拿手得此肥田,所以我日日欢喜。谁不知官府打你,唔系你打官府,实在白白去到受苦。早知咁苦,何不忍让三分。”亚明听完,又见可恼,又见好笑,不觉拍枕骂曰:,‘你个蠢婆,就系眼前之事,一毫不知,要你何用!”妻曰:,‘官府衙门眼所不见,妇人不晓情,有可原。家中兄弟,日在眼前,男子不明,亦属欠解。

  你今为争田之故,致我之仔分离。讲甚么肥田,我作恒系海夕一浮沙,高山岩石而已,有何用呀!明日即时要去,带我仔归来。”亚明曰:“我之与你商量正为此也。”

  又到亚定,是晚与妻讲及将官判断说话,现今两仔押!住差房,听我夫妻主意。妻曰:“我劝你勿去告官,你偏偏要去,好好听叔伯排解,兄弟各得一半,岂不省事。无奈你‘两个兄既不从弟,弟亦不顺,致今日公堂对审,失礼于人。为何你做男子总不见丑呢!我自己对人亦觉失愧。你只知利欲薰心,不顾伦理,谁不知你行前,人指后,话你等猪要你亲身同去,大家言明。”妻曰:“我岂有爱田而不爱仔么?我个大仔将近成人,可以帮得手。唔讲话七亩肥田,就系千两黄金,当作废铁。

  明早即要到官门,望吓我仔。伯娘唔去,我自己都要去咯。”

  第二朝,亚明妻郭氏,亚定妻林氏,请同族长陈德竣陈朝义,到官门当堂求息。郭氏、林氏两婶姆相扶携,跪案前,伏地涕位,请自今以后永相和好,皆不受田。亚明、亚,定亦位曰:“我兄弟愚蠢,不知义理,有费太爷一番教训。今如梦初醒,惭愧欲死,悔之无及,我兄弟皆不愿受此田。”官曰:“不要此田,如何安置?”亚明、亚定曰:“愿将此田送入寺门,作买香油敬佛。”官拍案骂曰:“可恶!可恶!此不孝之甚者也。讲到送入寺门便当用大板打死你。你父一生辛苦勤俭艰难,然后得此肥田,为子孙之计。未明白之前,相争相告;既明白后,则又送与和尚坐食安居。你父之心在九泉下,岂能闭目么!为兄则当让弟,为弟则当让兄,弟兄不受,则当归之于父。今以此田为你父尝业,兄弟轮流收租,为每年春秋二祭之用,子孙世世永无争端,岂不极妙?”于是族长及亚明兄弟夫妻皆叩头称善,欢喜而去。

  是晚兄弟归家,杀鸡买肉,拜了家神父母祖先,一齐所请。

  然后一家畅饮,大乐团圆。第二日,再办海味嘉肴,丰筵满席。

  弟敬其兄,兄敬其弟,子侄奉劝叔伯,叔伯亦劝子侄,婶姆亦共相劝饮,喜色融融,亲爱百倍。由是乡村之间,有言礼让者矣。

  卷之三

  邱琼山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种福儿郎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闪山风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九魔托世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邱琼山

  邱琼山先生,系广东琼州山县人。其祖叫做邱普家,有余资,生平乐善,好救济贫难。凡春耕之时,贫人无谷种者,或来乞借,即量与之,待至禾熟之日,收回谷本,不要利也。若有负心拖欠,亦不计焉。遇一岁大饥荒,邱普自捐米赈济,煮粥以救乡邻,而远近之病饿者,仍死亡满野。邱普买几处荒郊之地,设为义冢。请人执拾尸骸,埋藏安葬,免暴露焉。其义冢在县内第一水桥等处,若乱葬坟也。每遇清明时节,多具纸钱酒饭,祭奠于义冢诸坟。生者含恩,死者得所矣。

  邱普生一子,名叫亚传,娶妻后,少年早死。众皆叹惜,怨皇天有眼亏负好心人。邱普亦不甚悲伤,安于命运。尝对人曰:“我少时遇一个名公先生,精于睇相。断我之相,富而不寿,无子无孙。后又遇一个批星盘先生,精通命理,我求其算命,他亦批我短命无儿,若问孙不必言矣。由是凡遇睇相算命者,无不求其判断。所有批断,亦是多同。后十余年,总不再问。今既失子,而幸有孙。子虽亡,而我尚在。唔通灵一半,唔灵一半也。抑或我不久要死,而孙又死也。近有算命者,话我八字依然一样。而睇相者,话我骨格人不相同,将来福未可量。唔通半生修善,不报于其子,而报于其孙,屈抑在眼前,而优游在后日。欲问诸天,而天极高,相离百千万丈,虽问亦不闻声。而《易经》云:为善降祥’。祸福兴衰,不如静把寸心,问之自己而已。”

  邱普之子既死,剩得一孙,名叫亚浚,即系邱琼山先生也。

  邱琼山幼年丧父,其母李氏,苦志守寡,上则孝顺翁姑,下则抚养孤儿。日夕勤劳,不敢有慢。更能体贴家翁之意,宽厚待人,亦为其子造福也。邱琼山生得聪明,胜人百倍。经书一读就熟,过目不忘。数岁初入学堂时,有归田官,生得一子,年纪亦幼。遂会三五小童,请一个先生教专家馆,封窗诵读。

  一日间,亚官仔归家,食罢,天落大雨,瓦上有几点细漏,滴落邱琼山之书台。邱琼山遂将自己书席移去亚官仔个坐位之处,将亚官仔书席移来自己坐位之处。因近在皮边,易于移换也。此几点漏,大雨时方有,非大雨亦无也。及亚官仔回馆,见自己台面上有湿气,又见不是;日时坐位,知系邱琼山所移,遂要苦苦换回,不换不肯。邱琼山曰:“你读书,我亦读书。

  雨滴落来我在坐,你不在坐,唔通白白由得柜滴湿头壳么?你如今归来,天又有雨,驶乜换呢?”亚官仔曰:“你坐之处,原系我旧日书位呀。”邱琼山曰:“你讲旧日点似得我讲先时,先时移来,就系我坐在此。犹之乎我买你田,现在耕种,即是我田。唔通你讲祖公耕过,重系你田么?事以现在为真,又以旧时为假咯。”

  教学先生见他两个幼童如此争论,亦觉好笑。其时亚官仔年十二岁,邱琼山年仅八岁。两人当时学做对联,亚官仔时时自称本事,先生曰:“我出五个字,但能对得通者,我就帮佢为是。”亚官仔曰:“好呀,好呀!做得,做得!包要赢佢。”

  先生出对曰:“细雨肩头滴。”邱琼山即答曰:“青云足下生。

  ”先生赞赏曰:“果然好对。”亚官仔曰:“佢好得过我个比。

  ”先生曰:“你点样好法。”亚官仔曰:“等我想通透,然后话你知。”由是摩头摩耳,眼望天,脚拍地,磨吓墨,又拈吓笔,走去小便个处企住,想一回,行理书位,坐住椅,抯完手指,伏低抬头,都唔想得出。先生曰:“你勿咁多事,算佢第一罢了。”亚官仔忽然欢喜曰:“有咯,有咯。”先生曰:“点样对法?”亚官仔曰:“对头系细雨肩头滴,我用咁样对法曰:流湿到衫襟。你话妙到极唔呢?”先生笑曰:“唔通,唔通。”亚官仔曰:“上下相生,文情贯串,何得话唔通?况且流湿因雨滴而来,衫襟与肩头相近,佢个比由雨讲翻到云,未免倒乱。云起山头,空中来往。佢又不是神仙得道,安能足下生云?照讲起来,佢个比不通,我个比第一。”先生又笑,邱琼山亦笑嘻嘻,书位总不肯换。

  亚官仔忿忿不服,哭去归家,将委曲事情,如此如此,投告父知。归田官勃然大怒曰:“恒唔可恶,就瞧我唔上眼,但点样好对法。快叫佢来。个龟蛋唔对得好,收拾佢。”即使家憧到书馆,叫邱琼山来。先生知到归田官发怒,定必生气,又畏佢几分,唔敢拦阻。邱琼山闻之笑曰:“佢晓食人么?佢有咁大个口。”手执一把葵心扇,斯斯文文入到大厅内。见了归田官,拱吓手曰:“老太爷有何见教?”话完了不得咁雍容,了不得咁淡定。归田官怒曰:“你移换我仔书台,尚讲咁多反蛮说话,实在大胆无礼,太过欺人。”邱琼山笑曰:“胆自心生,福由心造。所言所做,自问一心。论起移换书台,不过幼童情趣。老人家胸藏万卷,量可包天,何必因些小事情发声怒色?若以为欺人太甚,此句说话都要想吓为祝”归田官仍然怒气未息,曰:“不用多言,且看你如何好对。”邱琼山曰:“好话咯,不妨指示。”归田官遂出七个字云:“谁谓犬能欺得虎。”邱琼山即企起高声应曰:“焉知鱼不化为龙。”归田官一闻大惊,即拍案起身,拱手低头曰:“拜服,拜服。老夫肉眼无珠,自知得罪。我仔系豚犬之见,你个小孩子将来系龙虎榜中人也。”邱琼山曰:“蒙老人家过奖,小子岂敢当哉。”

  归田官又叫个仔向邱琼山拜谢,亚官仔曰:“你话我就唔好对么?我驶服佢。”归田官曰:“你唔服点样对呢?”亚官仔抽身抽势,走落天井,看过金鱼缸,望吓各样花,行埋来,点头得意曰:“对头系谁谓:犬能欺得虎。我对曰:岂知虫可化为蚊。重唔胜过侄?”归田官听闻,亦觉可恼,又见好笑,遂骂曰:“你个蠢才,勿气死我罢咯。”亚官仔一肚局宿气曰:“我与佢句法相同,又同了三个字,只争四个字不同耳。况且佢讲得荒唐又有凭据,谁人得见鱼化龙呢?就系父亲你都唔曾见过呀!我讲沙虫变蚊仔,人人共见。道理至□真实,最忌虚福我句对文重实过铁钉,落水都唔浸得烂,重话唔好过佢么?”

  话完,引得邱琼山掩口咁笑,归田官摇头叹气曰:“愚而好自用,贱而好自尊。你之谓也。”又对邱琼山曰:“亚濬唔怪得你非凡。本来你亚公一生乐善,好事多为,所以出到你咁精灵秀气,脱俗超群。我自问生平右乜好处,故此出到个的脚色,无用蠢才,悔之无及。”自后,遂加意厚待培护殷勤。而邱琼山之聪明震动远近。

  明朝正统年间,甲子科中解元,甲戌科中进土,连点翰林。

  其祖邱普老而康健,红颜白发,亲见荣封,始信天不亏人,心田变相。其后,邱琼山做官,升到太子少保,兼武英殿大学士。

  死后称为文在公,入祀乡贤,为广东之名人也。世俗所读《成语考》一书,系邱琼山自己所作,亦可见其才学矣。邱公本名浚,系琼山县人,后人不敢直呼其名,而称为邱琼山,恭尊重之也。

  种福儿郎

  明朝之时,浙江鄞县,有一人姓杨名忠谏。家贫,以教馆为业。其教子弟读书,先以动静规模为紧要,再教之以孝悌,好讲古事以发其心,故入其门者,多晓礼义,而不至于晓漓,乡里称其善教。每年学生至二三十人,修金亦有大半百。忠谏勤于教人,而俭于自奉。咸鱼青菜足以供餐,其待母也必以酒肉。母之饮食虽少,而忠谏殷勤敬劝,欢喜奉承。故教馆不欲远离,若常得亲近母也。生平最怜悯孤寡,凡寡妇被人欺,必多方扶护之。孤儿之贫者,来读书,则不计修金,听其自献。

  杨忠谏,一童馆先生耳。能教人以道,奉亲以诚,怜孤寡以义。其立身处世,有此三大善,即为种福之根。

  杨姓之族分数房,惟忠谏之房最弱。财少丁稀,每为另房所侮。有二房人多财足,恃势欺凌。而最强横者,杨崇兰也。

  崇兰有二子,长子叫亚况,次子叫亚梯。生得聪明,习为奸恶,而崇兰之势如虎生翼矣。常理太祖数吞骗蒸尝,莫敢与他清算。

  忠谏自以立心正直,祖宗产业,不可糊涂。一日,话崇兰曰:“数目多年未曾清计。今欲于某日,对簿合族,见个分明。”

  崇兰曰:“你大胆,敢与我为仇,你将死矣。”

  尝见各处祖宗数目,或各房分理,或各房轮理,或公举贤良者而理之,或交有权势者而理之。此祖宗之人亦众人之意也。乃有一等贪心,自怀私见,每事从中染指,借此分肥。抑或借用亏空,未能还得,遮遮掩掩,混闹糊涂,年推一年,月推一月,以至蒸尝拖欠,数目难清。忍气吞声,众心不服。你之敢为吞骗,自作把持。所恃者自己有权势耳,自己居尊辈耳,自己兄弟多子孙众耳。以为你想抽我后脚,无奈我何,谁敢与我抗也。独不思数目者,太祖之蒸尝也,凡做子孙皆有份焉。不过以你明白而经理之,非取你贪心而求你吞骗也。你能吞骗,则作自己为至精灵,而睇轻众等子孙,皆为无用之人,为蠢才,为废物矣。此一错也。无;隆族众心恼不平,而祖宗先灵且作你为对头,为仇寇矣。先人亻畀下几多踊跃,而后积此蒸尝。

  遇着一二贪心,东文西离,渐为消散,竟至人心冷淡,拜扫无情,祖宗之发出多人,又不如生少你一个也。

  此等人就是看骗得财,子孙终无结果。如若不信,看吓各村吞尝产者个的后人。

  杨崇兰因忠谏之语,怀恨在心。迟日使二子杨况、杨梯窥探。忠谏出外,截在半途,故意撞膊而过。杨况诈跌在路旁,遂大骂忠谏曰:“我既闪避,为何你推倒我也?”发起凶性,两兄弟你一拳,我一脚,打得忠谏眠在地上。两兄弟诈成,忿忿而去。

  忠谏既受伤,慢步归家。各兄弟恼恨不服,欲去告官,忠谏止之曰:“不可,不可。告官决不能取胜,何也?其财雄,其力猛,其口刁,其心险。合用之可以制人,常用之足以造孽。

  彼将为天所弃矣。何必破财产而与他结讼哉。”各兄弟曰:“彼强,我则不合,终无了期。不如多请凶横与他一战。”忠谏曰:“虎与虎斗,麒鳞远避其锋;鸡与鸡争,凤凰不施其力。

  君子乐得为君子,小人在自做小人。你怕嗄,我急而修善,为人尽道,定见福荫儿孙。空忿不平,都自无益。”众曰:“修福,吾不信其说。报应甚远,能等得几时亲见呀。你信因果,你做多的好事,看你儿孙昌盛而已。我等无此意,与善无缘也。

  ”杨忠谏曰:“肯做则有缘,不肯做则无缘。”各兄弟亦不能从其语。

  杨忠谏之忍气也,大有见识矣。力能举鼎,不与盲牛斗;工夫决走如飞,不与颠狗斗脚步。何也?佢盲,我唔盲;佢颠,我唔颠也。忍气,免目前祸患;修善,望后日荣华。胸中有一个大主意。并能识出,崇兰父子家运当衰,出此妖孽。劝众兄弟修福,以求兴旺。无奈众等善根浅薄,不肯相从,自表其心。惟有各行各路,各修各德而已。

  杨忠谏自老母死后,设馆于市镇墟场,门徒日众,家道日丰,而济人利物之心,功修日积。生得二子,大仔名自惩,第二仔名自创。两子读书长大成人,学习衙门事业。杨忠谏止之,要两子教馆便罢。谁知两子决意不移,忠谏曰:“公门路上好修行,你能善心,亦积福之道。”

  自惩做县衙门刑房书办,自创做抚台衙门兵房书办。自惩性朴实,心地慈祥,常劝人不宜结讼。自创性浮夸,心地奸诈,常劝人不妨争讼。尝对人曰:“吾之兄,蠢人也。食衙门饭而有衙门田耕么。既执此艺以藏身,即当索此财以养命。劝人唔好打官府,由得自饿死吗?世事不平则鸣人,至告官必有冤屈之处,讼不得伸,忿何以解?吾不晓兄之意,别具一副肝肠也。

  ”自惩闻之叹曰:“父之德足荫后人,弟之心其折尽矣。”因寄书劝之。自创笑其愚也。自惩做衙门,遇犯罪之人由远来者,即叫家人煮粥以供食之,恐其远行饥渴,转生病也。后有一个姓蒙之官,来做知县,性凶残,至憎贼。凡审犯则怒气不止,愈怒则鞭挞愈多,每有打至死者。杨自惩上堂跪禀官前曰:‘“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。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喜尚不可,何况怒么?”官念其诚,从此减轻刑辱。

  其弟杨自创巧于谋算,护财至一二万金,自惩慎于取财,只存二三百两。自创所交游者,必以声势为尚;自惩所相与者,不以贫贱为嫌。自惩有四子,自创亦有四子。自创之子多习于偏,自惩之子尽归于正。自创之子亦读书,亦入学,亦中举,亦发财,不满三十年,而渐归零落,衰败无存。

  杨自创一生好计,走入偏门,自己发财,仔又发达,一门富贵,荣耀一时。旁观者必话自创之轻轻胜于其兄之古董也。殊不知所享之福,俱由其父修善中来,正因自己不修,又做诸多折福。自己慌折不快,又叫数子帮手折之,无论科名草、吉祥花、子孙枝、平安竹,尽皆斩削,连福根都锄起矣。

  杨自惩所生四子,守陈、守隅、守隋、守阯,其孙茂元、茂仁、茂义,或中进士,或点翰林,同朝七人俱为显官,或为御史,或为中书,或为侍郎,或做给谏。而杨守陈之官升至东阁大学士告老归田。所居第宅,住在郭县城南镜湖边。有一个渔翁,吟一首诗献与杨守陈云:昔年曾向此中过,门巷幽深长薛萝。

  令祖先生方秉锋,贤孙学士未登科。

  将军曹氏坟连陇,卖酒王婆店隔河。

  此日重经新第宅,轻舟缓棹听弦歌。

  守陈见诗叹赏不置,谓渔翁曰:“你作此诗,可为吾家之宝也。当珍藏之,以示后人。”

  看珍自惩个班子孙如此富贵,其荣华昌盛,又与自创之结果大不相同。杨忠谏一生为善,种落福根。

  自惩又发奋加修栽培,积厚如山头起屋,锦上添花,更高一层,更胜一着。究竟深山格木,古心古道,终为大用之材。而柳叶桃花,虽取艳一时,终非耐看。

  此所以同胞兄弟,作用各有不同。

  又说杨崇兰之恃势欺人欺物不知几何。其后二于亚况、亚梯贩运于岳州,经过洞庭湖,遇大风覆舟,沉水而死,家中人并不知也。后有邻村一人,叫做胡永清,亦往岳州,过洞庭。

  一夕湾船于湖边,月影微茫,闻鬼哭之声,终夜悲吟不绝。次早见沙上有数行大字,写成诗句云:长鲸吹浪海天昏,兄弟同时吊屈原。

  于载不消鱼腹恨,一家谁识雁行冤。

  红妆少妇空临镜,白发慈亲尚倚门。

  最是五更凄绝处,一轮明月照双魂。

  尾写云:“杨况、杨梯兄弟同题。”方知即是杨崇兰之子也。归来报知,一家大哭。崇兰自二子死后,门户日衰,而世事诸多不就。杨忠谏之子孙日新月盛,或遇忠谏,自己掩面而不敢见焉。

  种树看结果,做戏看收常做人要看到尽头。出几个儿孙,点样脚色。一好一丑,两下分明,方能定得胜负。犹之乎做戏,每日要挂完廿四个牌,然后收常每见开台之时,个班好仔,耀武扬威,这文那武。

  有的做花花公子,有的自称太保爷,占人田园,霸人妻女,打人头壳,伤人性命。百般丑态,敢胆为之。

  而奸仔之父兄,包庇心偏,容纵子侄,代为出计,指点行藏。而被累之好人,无端受苦矣。此时被累者,叫天而天诈作不知,叫地而地置之不理。地下咁多人,全住主棚,咁多人。坐祝你望,我望,眼白白见奸仔,害得人咁凄凉。气唔平,心唔服,欲杀他而不得,欲救彼而不能,而无容你恼闷也。你莫行开,且睁眼看看,再一时间,挂一个牌,而好人走脱矣。又挂一个牌,而得人打救矣。又一时间,而奸仔败露矣,好人出身矣,好人杀死奸仔矣,奸仔无处藏身矣。小武打死的,二花面打死的,公爷打死的,而一班奸仔唔剩得几多个矣。所以好人每受亏,先磨练一着。果能做出忠孝节义等事,必为天地所哀怜,鬼神所庇佑,终有出头之时也。古人戏棚对云:奸仔似虚花盛极,终须无结果;好人如夜月,缺时究竟有团圆。是经历世情见得世果之语。

  闪山风

  山西当商,多在江南金陵大城,放官赈结党为之。有一放赈客,系姓关者,亦山西人。在金陵大闹烟花,折去资本,所存白银二百两,思得一计,专放私债,苛剥重利,九出十三归,诚妙算也。

  蜂狂蝶乱赏花枝,骨软魂消日日迷。

  散去钱财偏不惜,还从私债剥人皮。

  因平日交结衙门,差役系佢心腹,故能以声势吓人。人皆畏惧,众加其号曰“闪山风”,言无情之暴气也。

  有一人姓朱,名大宽。家贫,以卖菜为生,而又好赌。向闪山风生揭钱壹千文,计及二年,共计利银三两。不但指大于臂,而且发重于身矣。闪山风之放债于人也,必待其利有一倍,然后往问取之。又因朱大宽有病在身,屡积屡重。到此时,每日持刀往索,不许拖延。朱大宽约以一月十五日,卖了幼女,本利一并清还,断无失信。

  到十六早,将仅天光,闪山风到了门前,持刀直人,问朱大宽曰:“本利交来。”大宽伏地叩头乞曰:“事尚未成,容迟十日。”闪山风喝骂曰:“你无口齿,屡次惟之,你不知我威名,作我为儿戏吗?有刀在此,你唔杀我,我要杀你。即刻了此事罢。”话完,即将刀柄向与朱大宽。其意以为,大宽见我如此心急,定必剪头卖发都要即时清还咯,实在恐吓朱大宽,令他心怕而已。大宽心内一想,见佢来得咁凶,均之一死,不若先下手为强,偿了佢命。就接住刀柄,尽力刺去佢肚。闪山风叫痛一声,用手掩住伤口,发脚走出。

  登门寻死骂声多,罪满难宽奈乜何。

  怏的拈刀来杀我,即时要去见阎罗。

  走过横街,有一间米铺,其东家叫做王其勉,一向父子与闪山风熟识。见其徨走过,叫一声:“老关,请入来饮茶呀。

  ”闪山风不能答。走入,坐椅未定,忽然跌倒在地,血从肚内冲出,满地红水横流。吓得王其勉魂惊胆破,连声大喊救命。

  左右邻铺走来,望之,气已绝了。

  通传街坊地保,众将此事鸣官。山西放赈等商又联呈控告。

  官来验看,锁王其勉,回衙开堂审讯。先问街坊邻铺,各对以不知原委,只闻叫救之声。又问王其勉,答曰:“小的与佢系好朋友,佢走过,叫佢饮茶,不知其被何人所刺,就死在我铺。

  ”太爷曰:“既被人所伤,何以街上并无血痕?显然系你因仇杀死。”街众禀曰:“王其勉实系与关客相好,非有夙仇。”

  太爷曰:“既无仇,何以死在佢铺?”街众不能答。太爷喝曰:“不打不招。”叫差役重打壹百,王其勉不肯招认,连用夹棍夹了几堂,打了几次,打得皮开肉裂,夹到脚折头昏,迫于无奈,只得认白日杀他。

  冤枉难招要你招,两旁夹棍一条条。

  几回魂魄飞天外,但乞尝恩片刻饶。

  照大清律例,要刀与伤口相符,方能结案。太爷问取其刀,王其勉说藏于这处,着差役搜寻不得,又说藏在那处,又搜寻不得。又打两次,押在监房。王其勉之子,叫做亚勤,见父受苦凄凉,心有不忍,直到官前,愿代父死,太爷不准。

  亚勤见无法可救,遂将红纸写一长条,贴于当众之处,其词曰:“闪山风之死,必有仇人。吾父冤枉难招,实为凄楚。

  今父所存家产,约值千金。若是凶手之人,有凭有据,取出刀来,肯来实认。我愿奉银五百两。先交银,后到案,决无反悔。

  三光在上,实鉴临之。”朱大宽初刺闪山风也,见王其勉无端受累,本欲甘心偿命,直认鸣官。退后一想,见老母有六十余岁,恐生养死葬,照顾无人,是以隐缩。今见长条所贴,有银五百,可以安家,遂使人去问王亚勤:“真实是否?”亚勤曰:“你若不信,请理通街老诚人等,立了合同,先交银为证。”

  朱大宽接银回家,携刀到官处,将始终原委禀明。事迹如此如此,此刀系刺闪山风是实。官看此刀与伤口相符。论起杀人偿命,理所应然。关客既如此恶势,威逼贫人,自有取死之道。

  此事不知真假,未肯尽信你一言。即着一心腹家人,查访定案。

  其家人回报曰:“访得。死者叫做闪山风,索债俱用持刀相向,逼人卖仔卖女,致人忿气自尽者屡次有之。”

  食人骨血破人家,未必黄金两手拿。

  半世积理冤孽帐,一场风起路飞沙。

  太爷曰:“闪山风该死有余,勒索钱财,今竟何用!但你为凶手,律例难宽。照事原情,当减一等,充军为是。”发往乌龙江而去。

  去了十个月,遇乾隆元年,皇恩大赦,归家养母。自后发奋,竟做好人。

  又说王其勉,本系安良守份做生理之人,何以横祸飞灾,无端受屈?原来王其勉之兄叫做王其敏,其敏以贩卖猪仔为生,养父母与弟,无不尽其诚意。弟长大,又出钱与之婚娶,是王其勉之受兄恩也,可谓深矣。

  当年养育得哥哥,又况恩深娶老婆。

  若使发财应报答,同分产业不为多。

  及后其勉做生理发财,兄因病后困手,其勉总不照顾一毫。

  两兄弟轮养父母,一五一十,必要计清。未几父死,兄亦死。

  只剩一老母,与大嫂轮流供养。嫂有二子读书,岁底散馆之时,尚欠修金两元。先生催得甚紧,嫂徨无计,向王其勉曰:“求二叔借银二元,交与先生清数。”其勉曰:“要银未尝话有,但系明年正月即交回,我方能做得。”嫂曰:“我到春来麦熟,自己唔食,都清还于你。”话完,不觉暗泪滴下。其勉曰:“你勿怪我。数还数,路还路,亚叔还亚叔,大嫂还大嫂。你莫话我唔好,我唔借过你,重有得过你。”苦嫂拭泪曰:“我唔系话亚叔唔好,总之,怨自己家穷耳。”

  太无情义太无良,嫂侄艰难实惨伤。

  不念一毫孤苦事,只知自己顾私囊。

  一夕,由铺归家,回至村外社坛,坛上先有一人在坐,日近三更,松阴月影,凉气风生。其勉以行得仓忙,身中出汗,不免登坛息步,一爽襟怀。与在坐者,略相称问。初未识为谁人,近细看之,乃胞兄其敏也。其勉知为鬼,大惊,但念兄弟至亲,不须回避。神魂稍定,问兄在此何为?兄曰:“心中烦闷,并不能睡,故在此贪凉耳。”问弟近来生理好否?其勉曰:“并无好处,不过平平而已。”兄勃然大怒曰:“细佬点样谓之乎。你忘兄之恩而不顾其侄,不怜嫂之寡,而薄待其亲,世事至此不平甚矣。我最恼不平人,等你好久,今毒打你一场,而泄此不平之气也。”话完,即挥拳乱殴。

  妻儿愁苦哭声频,有弟同胞不作亲。

  虽在九泉难闭目,奋将拳打负心人。

  其勉伏地叩头曰:“亚哥,唔好打咯,打咁多好咯,我怕你咯,我知错咯,亚哥。”其兄曰:“打死你,打死你。”忽来得一个白须公,手扶拐杖,行埋劝曰:“唔好打,唔好打,打乜样呀。手足之情岂可自相残害么!”即将拐杖拦住其兄。其兄曰:“个的手足,实在都唔系人。我能顾佢,佢不能顾我,讲甚么手足呀!我不是打细佬,打负心人耳。”白须公曰:“你细佬之事,我尽知之。佢前世修过善功,今世应有福享。总系今生变性,刻薄无情。灶君上奏于天,玉帝命飞天大神查访的确,福根削去,灾祸临头。有人代你苦打于他,无用你咁,恼气也。

  你有你好处,你虽贫困,有好儿孙。不信我言,试看后来光景。

  ”

  前生修福今生受,得福而今又作殃。

  有等贫难修善果,将来发达有贤即。

  其兄由是放手,其勉起来不见了白须公矣。其兄忿忿下坛而去,其勉发脚走归,睡到床中,神昏气短。妻问:“因乜事干?如此慌忙。”其勉曰:“我遇着鬼,被鬼打我。”妻惊曰:“乜样鬼呀?你遇个的系大头鬼?长舌鬼?抑或吊颈鬼?跳水鬼?男鬼?女鬼?竹篙鬼!瘟尸鬼呢?”其勉曰:“俱不是也。

  系亚哥鬼。”妻曰:“鬼做亚哥,唔通你就怕佢么?”其勉曰:“此鬼非他,就系你伯爷作怪。”妻曰:“伯爷明可恶,查出佢年庚八字,请喃魔先生大锣大鼓驶的符法,收佢人禁罂。”

  其勉曰:“你勿高声,白骨无情。佢听知,连你都作怪。”妻曰:“我有名叫作恶婆,驶乜怕佢呀!你大嫂我都唔让佢一分,都要治佢。生者不怕,要怕死者么!”

  弧儿寡妇总之难,仰面求人几个弯。

  为叔不来相照顾,婶娘又是恃凶蛮。

  其勉受吓,病了一月。然后回铺,不满半月之久,又遇闪山风一案,破去家财大半。归家又病一年,其子亚勤变性,赌荡花消,闭埋个间铺。王其勉一贫如洗矣。

  兄之二子,长大发财,遵循守慎,孝义可称。其勉倚赖两侄,养老终身。亚勤无所归着。

  哥哥儿子正当兴,弟叹人财两不成。

  天恼无情怜有义,到头好丑自分明。

  九魔托世

  浙江湖州归安县,有一个财主,叫做王柱伟,先父遗下家财十万。十八岁娶妻徐氏,至三十二岁共生九个仔。可谓丁财两盛,衣禄丰盈。半世未曾做一好事。时值大饥荒,饿死人无数。徐氏谓夫曰:“我家钱财足用,何忧子女饥寒。现当凶年,人多饿死,安能见死不救,坐观满眼凄凉?我欲将银数千,买米赈济,未晓丈夫之意,以为好否?”

  欲与夫君细酌斟,济饥救死发真心。

  妇人有此慈悲念,即是尼陀观世音。

  柱伟曰:“贤妻所言甚是道理。我闻古人为善,福荫儿孙,况自己可以做得来,亦是代天行道。”于是搭两个大施粥厂,男厂、女厂各列东西。初发手买米,约银六千,本欲赈济乡邻,谁料各处闻之,愈来愈众,仅半个月,米既成空。而一二百里之内,尚来不绝。携男带女,叫苦啼饥。老者扶杖而来,幼者手抱而到,纷纷似蚁逐,遂如云得饱一餐,愿行百拜。柱伟不觉善心勃发,慷慨豪雄,任意挥金,呼群助役,搬柴运水,奔走如雷。厂列星排,好似屯军散饱。如此者,赈至五月中旬之后,田禾将熟,人各归家。破费资财,共成七万,柱伟毫不挂意。且自喜为独出一时也。自行赈后,千里驰名,或出游行,见之者莫不指为大慈悲生菩萨。众谓窦燕山济人利物,五子登科。王柱伟做此阴功,定必九子连登开科发甲,柱伟夫妻暗喜。

  亦谓修善者得福。此后天官赐福,而且五福临门矣。

  仰首呼天天不闻,天公难救众人身。

  谁知遇着王财主,财主原来救得人。

  王柱伟自赈饥之后,其子或厨、或呕、或跌、或伤,不满两年之间,九个仔都死干净。人皆叹惜,话天眼无珠,亏负好人,无怪世间有的一毫不拔咯。亦有等说:“时岁饥荒,天意要将人饿死。王柱伟大施赈济,逐一救生。分明勾天与天作对。

  构父母都有罪,何况构天。”柱伟夫妻闭门日哭,哭得眼胞肿起,大过鸡木成肉(音在)。徐氏怨曰:“我估修善有报,谁料无功。早知赈济构天,我自一钱不出。今既家财大破,子又俱亡,何以为生?不如一死。”夫妻想寻短见。

  究竟其中委曲,死亦难明。闻人话话得仙来,方能知得因果。于是扫洁厅堂,焚香净几,烧符念咒,礼拜当空。来得一位观音大士,童子扶乩。此童素不识字,乱字挥洒如飞,写来明明白白。其文曰:“王柱伟唔怪得你伤心,唔怪得怒气。你知先父之夙世原因乎?”柱伟跪禀曰:“不知。”乩曰:“你父前生原尽孝悌,系做生理之人。有怜悯心,扶危救急,积成善果,今世应享丰财。无奈一转今生,忘却本来面目,贪财重利,刻薄成家。怨气上冲,天神震怒。分发九魔下降,托生你家。九魔者,天上之扫把星,人间之败家精也。你父所积者,好多产业,其实好多冤业。你所生者,望其为兴家肖子,其实俱是亡家贼子。将来长大,赌荡花消,奸淫邪盗,种种献丑,拈辱门风,以报你父一生阴谋暗算之罪。岂料你夫妻发念,大结善缘,动地惊天,救人数万。上帝将九魔收回,天上赐过五个好仔,另有两个文星降世,显你门庭,大享荣华,拭开人眼。

  你不须苦恼,且放心怀,因果原由一言剖白。”话完,大士回去矣。

  济饥只望大荣昌,岂料翻成一扫光。

  为祖不修殃后代,诸孙俱是大魔王。

  王柱伟闻言,方知明白。

  自后,夫妻相劝,尽解愁怀。不及八年,复生五子。长大读书,亦皆入学。第三仔所生两孙,长孙叫做王以衔,次孙叫做王以铻。教以读书,少年人学,及至考等,遇一个学院大人,叫做窦东皋,来湖州考道试。在明伦堂讲书,讲大学。首卷“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恶恶之,此之谓民之父母。”个一章书,讲得极有精义。当时数百秀才在此共听,亦作平常,惟王以衔两兄弟听到入心,以为至精至妙,胜过高头讲书解法百倍。

  二十余岁,两兄弟同科中举。上京会试,是年,系乾隆六十年乙卯科,又遇窦东皋做大总裁。会试头场,首题出“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恶恶之。此这谓民之父母。”共三句。以衔两兄弟,作得极好,意义精微,文章中试官,合了窦东皋之意。

  开榜看来,王以铻中了第一名会元,王以衔中了第二名进土。

  当日听书在学宫,会元题目在其中。

  作来喜合宗师眼,方信文通运亦通。

  当时各举人有不能中得者,造起是非,话天下咁多大非凡不少,何以第一第二俱系佢两兄弟中呢?况文字意思与高头讲章微有不合,似不公道。各有浮言。

  当时和珅做好宰相,素与窦东皋不睦,时时想阴谋害他。

  刚遇会试,各众浮言,遂具本章奏之。皇上话:窦东皋今科会试所取第一第二名进士系同胞兄弟,文章不甚精工,此中必有徇情,应交礼部议处。皇上准其所奏。礼部议窦东皋罚俸降级,第一名会元赶逐归家,不准殿试。和珅有一个西宾,教其公子之先生也,亦中进土。去拜见和珅曰:“迟日殿试,未知作得好丑。如何惟望相公另眼相看。提高后手荐拔之恩,同于天地矣。”和珅曰:“翰林三及第。我与圣上做主意。但名字弥封,不知谁是先生之卷。此处难以着。方须用淡墨写卷,作为暗号。

  我自然有关照也。”既殿试后,和珅取卷本看,忽然执得一个淡墨卷,看过亦好文章,和珅喜曰:“此必西宾之卷也,我自有讲法。”遂对圣上曰:“此卷文章极好,可以中得状元,望我主准奏。”上曰:“文章虽佳,但嫌墨色太淡。”和珅曰:“正在墨淡能写得好字,方称老二,中但第一值得无疑。”上曰:“卿家话可中则中之而已。”遂取为榜首。剥开榜,唱名曰:“第一名状元系王以衔。”

  状元想中与西宾,淡墨为凭事有因。

  用尽巧言施尽计,谁知第一属他人。

  圣上发怒,话和珅曰:“卿家,你话窦东皋唔识文章,中错王以衔兄弟。何以你又取得佢中状元呢?平地风波,多生议论,总系卿家糊涂之过。”骂得和珅满面通红,羞惭无地。和珅暗地叹曰:“!暇!暇乜咁古怪呢?本来:一个淡墨卷,为何又多一个来?真真不可解也。”谁知王以衔殿试之日,想起细佬被逐归家,大总裁因我降级,功名两字,水淡心灰,就系点得翰林,不外如是。故此墨都懒磨,顺笔写去,遇着和珅以为西宾之卷,尽力吹嘘,以至大魁天下。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。

  圣上准窦东皋复回原职,着王以铻第二科来京殿试。以铻迟一科,亦点翰林。以衔官至尚书,以铻亦官显职。

  在王柱伟之父当日所为,多不合众,必有暗地笑之而骂之者。而彼则曰:“盛月新,财源滚滚。”未尝不曰:“你笑即管笑,你骂即管骂,你不妨学吓佢咁样本事,咁样发财呀!”

  俗人啥明有等,又话真咯学佢,都唔错。任你至忠直、至慈祥,好之又有侄佢多钱,又有佢咁大福。买田买地,生子生孙,似乎天亦要顺其心而就其计也。若谓阴谋暗算定必发财,何以世上好多周身八宝计多过米,晓做光棍,晓谋害人,日捞日缩,到底攸然贫困也?若话唔奸顽,难挽得钱驶,何以世上好多愚愚直直、忠厚至诚,小有人请佢打工,亦有人出本与佢做生意,而且不知不觉又发财矣?做个样就个样矣,今王公之财发十万也,非因刻薄而得,实因修福而来也。刻薄要发财,忠厚亦要发财,非因忠厚发少的,而刻薄发多的也。天以财一万报你前生之善,而你好刻薄,又留后世之殃。所谓祖公个世唔修,留到子孙个世折堕矣。王柱伟年少而生九子,共以好命称之,岂知其收债鬼也。及后大积阴功,救人无数,其仔即见快高长大,无病无灾,岂料风扫瓜棚,尽行倾跌,一个二个倒地无存。无怪王柱伟之心伤,即旁人亦有不服矣。假使王柱伟对人曰:“我九个仔死干净,将来生过几个好仔,要孙中会元状。”无人必笑之而不信矣。总之,前生、后生,自己亦不能知而记,或凶或吉,鬼神亦未必显而言。而以眼前顺境,信前生定有修行。

  现在奸心,断将来无好处而已。

  卷之四

  饥荒诗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瓜棚遇鬼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鬼怕孝心人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张阎王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  饥荒诗

  明朝之时,景泰五年,陕西省大饥荒。皇帝使一个大官叫做周文襄往陕西开仓赈济。既到之后,回覆一道本章奏上,并吟诗两首,送与朝臣一看,云:“其诗语语伤心,能使人滴出眼泪。算写尽凄凉苦楚之景矣。”

  其第一首曰:

  萧萧行马过长安,满目饥民不可看。

  十里路埋千百冢,一家人哭两三般。

  犬衔骸骨形将朽,鸦啄骷髅血未干。

  寄语当朝诸宰辅,铁人闻着也心酸。

  又第二首云:

  艰难百姓也堪悲,大小人民总受饥。

  五日不烧三日火,一家关闭九家篱。

  只鹅只换三升谷,斗米能求八岁儿。

  更有两般堪叹处,地无荒草树无皮。

  将此二诗常时吟咏,可以止骄奢,可以省浮费,可以养静气,可以息贪心。想到此饥荒难捱之时,安有心唔肯知足之理。

  瓜棚遇鬼

  沧州河间县,土名上河涯,有一人姓陈名四,年方二十二岁。家贫未有娶妻,以卖瓜菜度活。

  一晚,往瓜园看守。时值五月初三四,月色微明,望见园边树底似有四五人来往游行,相聚而语。陈四思疑此等脚色唔通,想来偷瓜,双手执住一条青兰棍,藏身密叶之内,观其动静。忽闻得一人曰:“我等且去瓜园一游,行吓瓜地,闻吓瓜花,睇吓瓜仔。你话如何呢?”一人曰:“唔好去,唔好去。

  衰起番来,遇着陈四,被佢吓死,重反为不美。”其人笑曰:“你既死了为鬼,重要再死一回么?只见人怕鬼,有乜鬼怕人。

  你真正细胆咯。”彼鬼曰:“你咁大胆,唔驶怕人,又何以唔敢白日出现。”此鬼曰:“你真正尖利,一句顶住我。但我怕他人,不怕陈四。”彼鬼问其故,此鬼曰:“我于十日前,曾经入土地祠,见阴司勾魂票到,有陈亚四之名,不两日要死。

  迟得几晚,陈四与我等携手游行,怕佢甚么。”又一鬼曰:“你只晓得讲鬼话,知一不知二。陈四唔死得咯。”此鬼笑曰:“包你咁长手脚,何解缘由?”答曰:“我昨日入土地祠,见案上有一角文书,系城隍发来说,陈四老母近日做一件阴功,添多十二年寿。”此鬼曰:“点样阴功法?”答曰:“陈四邻屋有一个财主婆,失了钱二千,思疑大婢偷去,日日鞭挞。话要认了便罢,若不肯认,要打死为止。(若系自己仔女偷去,未必打得唱凄凉。)婢之父闻之,怒曰:“如果我女做贼,要将他投于海中,不使生于人世。”此婢日夕悲啼,进退无路。

  陈四老母不觉伤心,代为忧虑,其偷与不偷,尚属无凭,但有死无生,实为可悯。想得一计,将自己衣裳首饰尽行押去,得钱二千文,捧向财主婆处告曰:“我老身前数日入来你屋,并无人在此,见有钱百余干,堆在地上。忽起贪心,窃取两吊。

  以为咁多钱数,未必记得分明。不料查察起来,疑婢所窃,将他毒打,心有难安。老身前世唔修,致今生穷苦唔通,重结此冤债,待来世酬还么?今将钱数交还,望你宽容大量,赦我一时之错,勿计前非。”财主婆曰:“原来如此。我又不知老伯婆。既是拈去,若系紧支,何妨借用。今既交回,事经明白,我不怪你无用怀渐。”话完两别。灶君将此事上奏于天,玉皇大帝将此事发落河间县城隍注簿,查得陈亚四老母前世唔修,今世应要有仔养老,孤零独立,苦楚难当。其子陈亚四,寿该二十二岁,注于乾隆三十四年五月初六日死。今既有此件阴功,应将其子添寿一纪,长多十二年命,以养此妇终身。你都唔知头尾。想陈亚四迟几晚共你游行,唔怪得你咁快活。”此鬼曰:“暇!暇!数日之间,又是一场变卦,方信阎王簿上有添有改,都无梗板写法也。”

  陈四听到此言,不觉咳嗽一声,数鬼忽然散去。陈四闻言又惊又喜,终夜思量,方知阴功可以补寿,药物不能补也。陈四初时见老母托钱交回于人,一肚怒气。听了一番鬼话,方知老母救人之故,怨气皆消。又细想起来自己命短,得母一善,能添一纪。十二年后,又要死亡,有何长策?不如我自己立志,日日去修,到了十二年,其功不少,玉皇大帝又将我寿数加增。

  寿愈增,我善愈积,将来有福有寿,有子有孙,亦人生之大想像也。但家道贫难,难做救人之事。细思:“善莫大于孝。”

  能尽孝道,莫大之功。于是欢喜奉承以待老母。其母又安享八年而死。

  陈四此时取妻生子矣。后修善行,晚年福寿而终。

  世界之间,有修善而见报者,有修善而不见报者。

  非无报也,报之而人不觉也。假使当时邻里尽知陈四老母救婢一事,众人必曰:“亚四老母咁好心,好之又唔见有好处。亚四并非发财,并非发贵,亦不过挑瓜卖菜,辛苦度日而已。何尝有,点样荣华呢!”谁不知,唔系做个点善心,想有个仔卖菜,奉养老母而不可得。若非瓜棚遇鬼,,或晓得前生今世,祸福原由。世界事许多难解之处,而鬼神消息,有大算盘,不外添补扣除,统前后其计之也。

  鬼怕孝心人

  晋陵城东门外,有一人姓顾名叫亚成,生子,娶媳妇钱氏。

  其子远出雇工,钱氏在家十分孝顺。

  适顺治十三年,城之东,便大起瘟疫症。转相传染,有一家死尽者,有一巷仅留数人者,亲戚不敢过门探问。顾成亦染此病,一家八口,病在床中。未起症时,钱氏归宁母家一月之久。一日有妇人报到曰:“亚娇,你翁姑个处,时症大行,一家之人,俱受重病,做乜你唔去归睇吓呀?”钱氏闻言大惊,面变忧愁之色,叹曰:“相离甚远,我点得而知。”即卷起袱包,辞别父母。老母留住曰:“女呀,你唔好去个的。唔系别样病,系叫做有牙老虎。你偏回去,若撞板起来,连你都死干净咯。”钱氏曰:“唔怪得老母忧,但男子娶妻,无非为翁姑生死之计。(晓得大道理。)今者有病不归奉事,与禽兽何异。

  女今要去,就系死亦甘份。父母不用挂怀。”(人话忠臣不怕死,我话孝妇不怕死。)父曰:“照你讲起番来大条道理。况且生系佢人,死系佢鬼。在父母亦难强留。”(父亲甚明白。)钱氏起行,老母送出村外,流泪嘱咐曰:“女呀,你要去即管去,至紧要知避忌,须买的苍术,塞住鼻哥方好。”钱氏曰:“谨遵老母所言。”遂分手而去。

  钱氏望在路直走,想即时见了翁姑之面,方得心安。将归到村边大社坛,家中病者似见一鬼,自外走人来报信,形影徨急喊各鬼曰:“我等快的走出去,不宜在此也。”众鬼问其故,报信鬼曰:“今者孝妇归家,诸吉神皆拥护而来,我等再留,有些不便。”各鬼慌忙失色。有的想缩入床下底,有的想躲埋门角头。报信鬼曰:“唔做得,唔做得,张须被佢睇出,你唔走,我去咯。”

  报信鬼即奔,各鬼跟随而出。

  钱氏入门,病者俱能起坐。钱氏先到翁姑床前问曰:“公公呀,婆婆呀,病得咁凄凉。新妇都晤知到,有失奉事,罪实难容。有请医药先生来调理否?”家婆曰:“此等病症,有谁人肯来探问呢,惟有自己辛苦待死而已。我断唔估重得见你咯!”钱氏曰:“如今病体如何呀?”翁姑曰:“一连几日辛苦,都唔话得过你知。头又重,喉又干,口又苦,心腹又饱胀,脚骨又困倦。欲转侧不能,欲起身不得,实在一世唔病过咁凄凉。如今忽然间头见轻,喉见润,口见凉,心腹见自在,脚骨见宽舒。可以起得身,可以移得步,你话奇唔奇呢!”

  (瘟疫鬼去了。)钱氏大喜曰:“公公,婆婆,我扶你出去,中庭坐吓。”家婆曰:“好呀!好呀!我睡倒床中,迷迷懵懵,好久不知天地,出去看吓日头在那处。”家公曰:““我都想出去。”钱氏遂扶两老人出坐。家公叹曰:“怡凳生尘,蛛丝挂满檐前咯。”家婆曰:“你瞧神楼上个的灯盏被老鼠拖跌在地呢。”钱氏又扶众等,姑叔出来,一齐共坐。有的尚带叹息声,有的似带欢喜色,有的挨住椅,有的扶住台,有的问答懒出声,有的挨斜伸开脚。钱氏曰:“公公,我去煲粥与你大众食。”家婆曰:“好久唔闻米气咯。今日食粥,明朝食饭,可以无妨。”各人曰:“前者唔肚饿,今见饿起来,唔知得咁古怪。”家公曰:“我亦系如此。既食粥之后,出的微汗,个个精神,行动自然,声音清爽,乡里皆称为奇事。翁姑遂将瘟疫鬼说话传之于人,男妇闻之,俱化为孝顺,此处百余年之久,瘟疫全无。钱氏所生之子,长大以征战有功,官居武职,至今子孙犹昌盛焉。

  张阎王

  乾隆间,浙江杭州有一秀才,张继兴,素无品行,欺压乡邻,丑事多为,人皆笑骂。

  一日,去探一朋友。闻得某村有一妇人做鬼婆,能呼神召鬼,各妇女信而问者无数,咁多人。张继兴与友亦去看其举动。

  正值鬼婆焚香作法,说出鬼声鬼气,鬼模鬼样,讲鬼话,养鬼迷,众人亦以为真鬼来也。各人拱立静听,惟恐不诚。张继兴一见,勃然大怒,走上前以掌打其嘴巴曰:“你妖言惑众,欺骗人家钱财。若系我做阎罗王,必要扭断你个头。”各人睇见,扫兴,扫兴,索然无味,俱散而去。(□补一来散常)迟得几日,此鬼婆颈上生一大疽,变成断头疮而死,人人惊异。遂称张继兴为张阎王。

  又数年,张继兴得病,魂梦之中,见有两人如官差一样,素不相识,请继兴同行。走到一间宫殿,阔朗辉煌。左右两神卷帘而坐,中间一神垂下竹帘,面不得见。张继兴问:“神带我到来有何吩咐?”神曰:“有一个鬼婆告你,因此召你而来。

  你怒骂鬼婆之事,道理甚公,原无冤枉。但你亦非正经人物,须自将生平作恶,其有多少要一一自认出来。”叫左右与以粉牌,令写其上。张继兴执笔直写完两个粉牌,尚觉未荆神曰:“只此数条罪有余矣。照你自话,应得何罪?”张继兴想了好久,答曰:“应遭雷打。”神曰:“罚犹未足,当打三次。”

  卷起中座帘,叫继兴抬头一望。看见中座神像严然自己相貌,方醒悟前身即阎王也,因有过失,又罚转世为人。一息间,两差役又来送张继兴回里。忽然大惊,如梦初觉,汗流遍体。尽日思量,想起根底原深,只因肆无忌惮,以至罪大恶极,当受雷诛。枉费半世读书,自称明白,与圣贤道理大相反背。更有甚于庸俗之流,生受人憎,死遭鬼责。自思堂堂七尺有志男儿,岂甘为不善“之徒,空生世上。就是从前既错,悔亦难追,而今做过一日好人,犹得谓不甘于自弃。立定此意,回头是岸,决志不移。

  自后一洗前非,改恶为善。忽一日,雷电交作,将继兴震死于地,既而翻生。又数月,看戏于台下。又雷声至,继兴知打自己,叫众人急急行开。话未完,果然震死,未几回生,慌忙而归。在乡间教馆,细心教导,苦志殷勤。又闻雷响之声,□□鼓震,张继兴恐怕第三次定必打死,断难活矣。因走避入黑漆台下,霹雳一声,尽烧被铺蚊帐,而继兴得生。张继兴心知劫数已过,仍复勤于修善,苦习文章。三年又中举人,安享一年而死。

  张继兴常将自己之事劝人,肯直认不讳,话得久留人世者,改过之力也。

  阴间有一殿阎王张继兴之前身,或十殿之一也。

  因有不谨,率意而行,判断多差,受罚再生人世。假使继兴一向能不作恶,好事多为,其前程岂可限量。

  或做进士,或做翰林,亦未可知。至于打骂鬼婆,理之正者。而自己所行,诸多不正之处,谁敢向而骂之。

  继兴自己系秀才,只知骂人,不知骂自己矣。非但不知骂自己,并不知自己有过恶处也。然自己不知,而鬼神知之,而且记之。菩萨语你恶,似乎诬赖你,叫你自己写出罪状来,都算公道。两个粉牌写之不尽,生平之作事,勇于见恶,必为自认,甘受雷诛。菩萨以为未足,要诛三次,方可抵其凶横。嗟!嗟!人生在世,几十年间,好人唔做,偏做丑人,是何解也?

  殊不知,你举拳头以打人,雷公磨定斧头以待你;你用毒心头以谋人,雷公睁开眉头以看你。任你做,任你暴,天地自然有分数。世事到头终有报,天仓满系掘头路。观张继兴之对两神招认案也,此时无恶气矣,而且低头心息矣。若使既醒之后,依然不改,恃势行凶,雷公必打死他。第二世要打,第三世又打,以满三世雷诛之罚。可幸,继兴能知既往之非,勇于为善,将功赎罪。菩萨亦鉴其心,初打一次死而复生,第二次又打不死,第三次打,幸而免焉。非雷公怕漆器也。

  譬如父母打仔,其仔如果真知错过,悔罪心诚,缩入床底,避之父母,亦有时忍住手而不打者。雷公能使山崩地裂,大树破开,何况小小一张漆台,斧头不能用力么?因见继兴有改过之心,知其诚切,故免其死。

  至于后来又能中举,做过好世界,此是继兴从苦海跳出来,寻上岸也。“所以人要修行,修整烂船,修整烂命,肯修未尝不好。如张继兴以阎王转世,其命定必好过常人。无奈作得多恶,要受雷诛三次,其命可谓又烂到极矣。竟然不死,掩过时灾,以勇于为恶之心,变而为勇于为善,真算大英雄、大豪杰、大力量、大手段之人,比不同别人。既错之后,将错就错,任由错到底,拚作一铺烂也。